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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科幻批判现实主义”的大师

2008-12-24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田松 我有话说

《侏罗纪公园》剧照

编者按

电影《侏罗纪公园》的原作者克莱顿前不久因病去世。本报特刊发两篇文章,作为对这位科幻大师的纪

念。从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克氏的作品不但读来引人入胜,而且蕴涵着深刻的思想;并且,克莱顿“多才多艺令人咋舌”,“是一个活在当代的、文艺复兴式的人物”。

星期三早晨,阳光灿烂,正收拾屋子,准备工作,无意中听到电视中传来凤凰卫视的消息,《侏罗纪公园》的作者,迈克尔・克莱顿在11月4日去世,癌症,终年66岁。

迈克尔・克莱顿

去年年底,在多丽丝・莱辛的作品研讨会上,有人说这是科幻小说的胜利。我说,我们只能说,这不过是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写过科幻小说。如果哪一天迈克尔・克莱顿获奖,我们才真正可以说,这是科幻小说的胜利。

作为“思想实验”的科幻

在我看来,要理解科幻,要理解迈克尔・克莱顿这样的科幻大师,需要把科幻理解为一种特殊的文体。这种文体,我把它命名为“思想实验”。

思想实验是一个物理学概念,就是设想一个实验,但是并不一定真的去做。比如爱因斯坦就设想,在外太空没有引力场的情况下,你在一个以地球重力加速度上升的电梯里,会有什么感觉?你能否根据你对周围物理现象的观察,区分出你是在一个外太空加速向上的电梯里,还是处于一个地球表面的静止电梯之中?爱因斯坦说,如果你区分不出来,引力就相当于加速度,加速度就相当于引力――这就是广义相对论的基本假设。

科幻小说是一个与科学相关的、关于人类社会生活的思想实验。在某一项特殊的技术发明并应用之后,人类社会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在一个特殊的物理空间下,比如在一个引力只有地球一半的星球上,会有什么样的人类和人类社会存在?这种思想实验类的文体,在以往的文学家中也可以看到。比如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就是一个思想实验: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下,如果一个小人物忽然获得了一百万英镑,会发生什么事情?存在主义作家也常常利用文学来表达他的哲学思考,比如萨特的《囚室》。此外,推理小说有时也具有类似的性质。而由于科学在当下人类生活中的特殊地位,使得科幻小说的思想实验具有了特殊的意义。科学(或者技术)的变化,往往会导致社会生活中的某些重要元素,乃至整个社会结构的变化。于是,科幻小说的思想实验,就成了对人类文明的一种特殊的思考。

从思想实验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迈克尔・克莱顿是当代最伟大的科幻小说作家。

“侏罗纪公园”:人类生活的一个缩影

迈克尔・克莱顿是个天才,他曾经获得医学博士,对于具体的科学细节能够有直接的充分的理解,这就使得他的科幻有足够的“硬度”。克莱顿的写作涉及到很广泛的领域,包括基因工程、转基因生命、纳米技术、计算机网络,甚至包括美日商战。总的来说,他的作品继承了西方科幻的经典传统,又不断融入与当下相关的内容。所谓西方科幻的经典传统,是从公认为第一部科幻小说的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开始的。对于未来的可能的科学和技术,这个传统一向持有忧虑、质疑和批判的态度。相比之下,中国新时期的科幻经典如郑文光、叶永烈等,则洋溢着浓郁的科学乐观主义、科学英雄主义和科学浪漫主义情怀。这是中国科幻的传统主流。当然,这个主流近年来随着王晋康等人的写作,已经有了转变的趋势。

迈克尔・克莱顿最有名的作品无疑是《侏罗纪公园》,这部小说由于被大导演斯皮尔伯格搬上了银幕而加倍畅销。同名电影长年名列人类最优秀的十部科幻电影,在我开设的“科学人文视野中的科幻电影”公共选修课上,这是必讲片目。不过,电影对小说做了大幅度的剪裁,以至于小说中的一条重要线索迹近乎无。

小说《侏罗纪公园》中交织着两条线索,分别与两类科学相关。一条是明线,重在讲故事。基于基因工程、考古学等学科,克莱顿天才而“科学地”构想了一个具有高度可操作性的侏罗纪公园――从琥珀中寻找侏罗纪的蚊子,从蚊子的血液中提取恐龙的DNA,通过DNA重建恐龙的生物个体!另一条线也几乎是明的,即关于混沌理论,重在讲道理。男主角马尔科姆是个混沌学家,他常常大段大段地介绍混沌理论,乃至于小说每一部分的引题都是他的混沌语录。比如:“系统的不稳定性开始呈现了。”这部小说对混沌理论的普及所达到的效果,是很多科普读物难以企及的。克莱顿强调的是,根据混沌理论,侏罗纪公园注定是要出问题的。

基因工程等学科是基于还原论、决定论、机械论的牛顿范式的科学理论,这种范式的理论存在这样几个前提假设:自然界是存在着客观运行的规律的;这些规律是可以表达为数学方程的;这些方程是可以为人所掌握,并且是可以计算的;人类可以根据这些计算,对人类生活,乃至对于自然本身进行规划――并且,人类的生活以及自然本身注定会按照人类的规划老老实实地运行――这是科学主义的基本理念,也在当下主流意识形态和大众话语中占据重要地位。而按照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兴起的混沌理论――这也是一种科学理论――这种规划注定是要失败的。混沌理论最通俗易懂的原理叫做蝴蝶效应:天安门广场一个蝴蝶煽动翅膀,会引起纽约明年的一场大风暴。科学一点儿说就是:一个小的微扰经过长时间的作用,就会产生巨大的后果。中国化的说法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克莱顿在这部小说里设置了大量吻合蝴蝶效应的细节。因为恐龙基因之不完整,侏罗纪公园的科学家采用了古老的两栖类动物青蛙的基因片段,补充进去。而两栖类的个体在特殊情况下能够改变性别,这使得公园对恐龙的性别控制失效了。又由于公园的恐龙记数系统设置的最高值就是已经投放到公园中的各种恐龙总数――其计数目的是发现死亡个体,随时补充――这使得恐龙的自然繁殖长时间没有被发现。在更大的范围内,侏罗纪公园这个系统还不断发生着各种出乎设计者设计意图之外的事件。比如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这是意料之外的;比如公园内部的计算机管理工程师被竞争对手的公司所收买,为了窃取恐龙胚胎,私自对系统进行了修改,导致恐龙的逃逸,这也是意料之外的。而所有的这些意料之外,又都是社会生活中的必然,是自然界中的必然。这些被忽略的小量,这些意外,最终导致了侏罗纪公园这个“完美”系统的崩溃。

于是我们看到,在《侏罗纪公园》这部小说里,迈克尔・克莱顿表演了一场漂亮的双手互搏。他一方面用还原论科学设计了一座精美的“侏罗纪公园”,其坚实的细节让人相信,在现实世界中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另一方面他利用混沌理论,轻轻一推,又让“侏罗纪公园”轰然倒地。通常的“硬”科幻小说作家,绝大多数只有前一个方面,也只满足于前一个方面,并津津乐道于他的科学细节设计在现实中的可能性。而克莱顿讲述的,实际上是其不可能性。

“侏罗纪公园”是人类生活的一个缩影。

《猎物》、《神秘的球》、《喀迈拉的世界》

人类当下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科学之上的,甚至不仅建立在当下的科学之上,还建构在对于未来生活的预期之上,这就是所谓的创新工程。人们期待科学给予人类更大的便利,人们期待未来的科学给我们更好的生活。对于人类这样的生活,以及这样的期待,克莱顿是表示怀疑的。这种怀疑在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表现。

《猎物》是关于纳米技术的。在这部小说里,纳米技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无数个纳米量级的小机器人能够集成起来,成为一个大的个体,大到一只猫,一头狗,乃至一个人,甚至更大。这些大的个体具有集体智慧―――就是说,真的像一个个体在行动,但是又可以随时分解。集成和分解收放自如,为所欲为。它们已经不需要人类的帮助,就能够自我复制了。于是他们开始反叛,开始向人类进攻。当然,最终的结局是,他们控制人类的企图终被几个有远见和智慧的人所粉碎,人类捣毁了他们繁殖的巨大洞窟。

《神秘的球》是克莱顿作品中神秘色彩比较浓厚的一个。在南太平洋深处发现了一艘特殊的太空飞行器,军方的科学家前去调查,发现这个飞行器的性能、材料,都远远超出了地球的科学水平,不可能来自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国家。后来发现,它来自未来。飞行器里面有一个神秘的球。每一个进入这个球的科学家,都会产生一些奇特的幻觉。这些幻觉还能形诸现实,比如在舱外出现大队特大号的鱿鱼。后来他们发现,这是一种可以把想象付诸现实的特殊能力,其威力之巨大将等同于人类的想象。在小说的最后,三位幸存者决定放弃这种能力。晓原兄解读说,这是人对于其自身能力的怀疑。“你拥有越强的能力,你就有更多的责任。”人类现在拥有了毁灭地球的能力,但是人类的道德是否配得上这个责任,是大可质疑的。

克莱顿最新的作品名为TheNext,意为“下一个”,这个名字意味深长。中文译为《喀迈拉的世界》,书名尚可,不过译文非常糟糕。我最初本着学习和偷懒的意图,在读英文的同时读中文,但是很快就由困惑变得怒不可遏,这种译本完全是对原著的亵渎。此且按下不表。这部小说是关于转基因技术的。书中出现了奇奇怪怪的转基因生物。有一只会说多种人类语言的猿;有一只不但会说话,而且会做算术的鹦鹉;一位研究人员用自己的精子注入到了黑猩猩的卵子,生出来一个跨物种后代……围绕这些匪夷所思的科学成就,克莱顿以近乎白描的手法,以一系列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描述了研究人员、商业机构、法律机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科学家诱惑少女出卖自己的卵子,供他们研究,而她们的父母竟然无权干涉,因为少女已经成年;一位女士和他的儿子遭到一个公司雇用的侦探追捕,只因为他们身上有着女士父亲的基因,而这个基因已经被这家公司购买,所以在法律上,这种追捕竟然等同于追赃。在这部小说的末尾,克莱顿干脆附上了一篇论文,论证为什么基因不能申请专利。克莱顿终于亮相,超出了小说家的本分,直接参与现实社会了!

资本、技术与人类福利

关于技术与人类之间的关系,我们目前默认的说法是,技术进步是为了满足人的需求,技术进步推动社会进步。这种说法赋予了当下的科学及其技术以绝对的正当性。也有些思想家对此表示反对,比如海德格尔、马尔库塞等,强调技术对人性的压抑,认为技术导致人的异化。这样的争论在国内学者中也有类似的表现,比如周国平和徐友渔就曾有几个回合这样的辩论(1998年《中华读书报》)。但是,这种辩论看起来总是各有各的道理,难以决断。而反对技术的一方,常常被认为是强词夺理,吃奶骂娘。今年上半年,我发现了一种新的解释方式,只要加入一个第三者,就可以绕开技术进步与人的需要之间的直接关系。这个第三者就是资本。我提出了一个比较强的命题:在人类进入工业文明之后,(科学的)技术的起点和归宿,都不是为了满足人的需要,而是为了满足资本增殖的需要。而资本为了增殖,有时候需要满足人的需求,有时候需要刺激人的需求,有时候在满足一部分人的需要的同时,还需要剥夺另一部分人的需要。在工业文明的框架下,科学及其技术,首先是为资本服务的――虽然他们在诉诸公众的时候,依然打着社会进步的旗号。

当我用这样的视角去看克莱顿的小说,让我惊异的是,他已经在小说中给出了丰富的案例。在TheNext之中,风险投资家沃森就动辄把自己说成是进步的代言人,而反对转基因技术的言论,都被批评成反对进步,反对发展。小说形象地表现了资本和技术之间的紧密联盟,甚至当下的法律,也加入到了这个联盟之中。

甚至,当我从这个角度重新看《侏罗纪公园》,同样发现了克莱顿的先见之明。《侏罗纪公园》同样表现了资本、技术以及法律的结合。在侏罗纪公园考察队里,除了恐龙学家、古植物学家,还有一位重要人物是:律师。在当下文明框架下,个别科学家的伟大的道德,根本不足以阻止技术为恶。在TheNext中,克莱顿明确地表示,在美国、欧洲被禁止的基因研究,会在南美、在韩国、中国、新加坡等地出现。《侏罗纪公园》也是在哥斯达黎加的岛上建造的,只要有资本投入,总会有科学家愿意为之工作。

表达理性,同样也是大师

回溯起来,我看过的最早的克莱顿作品是大学时看过的电影《西部世界》。西部世界是一个仿真旅游的景点,游客来到这里,就如同回到了淘金时代的美国西部,你可以扮成一个牛仔,到小酒馆喝酒,与人决斗,甚至拔枪把对方杀掉――如果你杀掉了对方,说明对方是一个机器人。如果你被对方杀掉,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手枪在瞄准真人的时候,子弹不能发射――这是系统的设计。但是最后,机器人叛乱,不可能变得可能。而人类无法分辨哪些是真人,哪些是机器人。后来电影中的男女主角,是靠接吻进行确认的。这个情节一直让我念念不忘。这是人性中柔软的部分。

不过,总的来说,克莱顿的作品有惊险的情节,有科学细节的精致设计,而在人性的刻画上,并不突出。这是作为思想实验的科幻小说所常见的问题。但是,如果我们已经确定把科幻小说作为一种特殊的文体,则可以原谅这种缺陷。正如版画家埃舍尔,他的大量作品都不是用来表现情感,而是表达理性,同样也是大师。

在重新阅读之后,仍然会有新的感受,新的体会,新的发现,所以我把迈克尔・克莱顿尊为大师。仿照魔幻现实主义的说法,可以称之为“科幻现实主义”,再考虑克莱顿作品中对现实社会的批判,我愿称之为“科幻批判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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