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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乞丐诗人想到诗意环境

2009-04-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寓真 我有话说
“丐诗”这个词,《辞海》未收。查1993年版《汉语大辞典》有这个词条,作如是解:

  [诗丐]喻指作诗无自己的新意,只会套袭前人诗作的人。清郑燮《贺新郎・述诗》“唐家李杜双峰并,笑纷纷诗奴诗丐,诗魔诗鸩。”

如上释义似可商榷。从板桥这首词的

上下句连贯来看,“诗奴诗丐、诗魔诗鸩”似应解释为:甘做诗之奴仆、甘为诗而穷困,为诗而入魔、为诗而沉醉。因其下一句是“王孟高标清彻骨”,如果把“诗奴诗丐”释为拾人涕唾的拙劣者,则与词意不符。

其实,“诗丐”还可径直释为诗人乞丐,或是乞丐诗人。此一解在词典中迄今阙如。

《清朝野史大观・卷十》有“诗丐”一节,全文如次:

某丐徜徉于长安道上,或歌或哭,状似得有心疾者。一日登陶然亭,援笔题于壁曰:“为感浮生亦太劳,可怜无地处英豪。伤心未是中原事,犹向狂流着一篙。”“此衷苦况向谁说,欲说还歌泪几行。为问诸公心丧否?狂人犹自笑人狂。”盖亦有心人也。

又某年有诗丐毙于道路,遗绝命诗一律云:“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饭碗傍晚剩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而今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玩其词意,盖亦可怜生也。

前一诗丐,无从稽考。后一诗丐,原来是山西晋城人士,大名马体孝,字翁恒。生卒约在清雍正至乾隆之时。此人少年时考取生员,敦笃嗜学,又性喜游历山水。因厌烦家事,脱掉了他的儒生巾服,离家远行,混迹于乞丐之中。他沿途乞食,却也不同于一般的乞丐,遇人赠给他财物,总是辞多受少,终日啸歌徜徉,如病如狂。走到江苏宿迁境内,不幸被黄狗咬伤,行动不得,要饭也不能要了,最后饿死在路边。当时作为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死亡,禀告了宿迁县的县令。县令亲临验尸时,发现其怀中掖着一首诗,诗后署名为“翁恒”,经四处访寻,无人知晓其人。宿迁县令为这诗丐写的一首好诗所折服,对他的死深感惋叹。于是,为诗丐修了墓葬,立一石碑题曰:“丐诗人翁恒之墓”,并在石上刻了那首诗。正好乾隆皇帝南巡到了宿迁,这位雅好写诗的皇帝看了丐诗人的诗,还步其原韵写了一首和诗。此事在江淮一带一度传为美谈。但大约时隔很久,此事著入了野史,山西那边才得知诗丐的传闻,其人即为马体孝的身份才得以大白。

马体孝的这首绝命诗,是一首七律,旷放而悲怆,有杜甫遗风。首句“身世浑如水上鸥”,脱自杜甫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二句“又携竹杖过南州”,脱自杜甫的“杖藜徐步立芳洲”。“南州”在这里泛指江南。我们设想马体孝离乡出走的大致路线,应是从晋城南出太行,过郑州、开封,往东南方向经安徽或山东,徐州而下,到了江苏的宿迁。历史上苏北一带曾有南青州、南兖州之称。第三、四句,是绝妙的一联,“饭碗傍晚剩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风光的萧清,世事的苍凉,文人的疏放,乞丐的悲酸,尽在其中。第五、六句:“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初读便让人为之一震,一个即将饥馁毙命的乞丐,何以有如此轩昂气度!其雄厉之势,直逼老杜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诗的意境借客观景物托出,而丐诗气势直出胸臆,似更胜一筹。第七、八句:“而今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明斥黄犬,暗指社会恶势力,表现了落拓文人的一种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气节。

一首精彩的诗,感动了宿迁县令,以至为一个异乡的乞丐立墓树碑,直到惊动当朝皇上写了和诗。这样的事,当然是发生在乾隆那个封建王朝时代,在我们当代是不可能有的。首先是时代进步了,有了社会保障,不会让人饿死。再说当下乞丐的水平也随之提高,他们伸手就要钱,给吃喝的东西都不见得合意。其次,当代也绝不会有一个诗人去当乞丐。生逢康乾盛世的那个马体孝,也不是家中穷困得活不下去了才出来讨饭,而是他厌恶俗事,以行游乞讨为风流。所以他虽为丐人,却不食嗟来之食,别人给他财物他还多数拒收。现在的诗人大都已没有了那种疏放的性情,有些诗人甚至时时盯着名利,哪里有可能厌俗而去流浪呢?虽然如此,我们也不妨来一个假设:假如当下真的有一个死在路上的乞丐,而且在他的怀中揣着一首好诗,那么,会不会引起一个县长以至高层领导的重视呢?按照现行处理方式,大概是一个负责任的发现者,报告了公安派出所,警察来看一下:不是他杀,不需要破案;怀中那张纸上写的什么诗,看不大懂,也无须细究,只要不是盗窃了机密文件,不是反动组织的传单,就不存在立案问题;没有带身份证,不知何许人,只能通知管民政的人来拉去火化,或者就叫当地的村民埋掉了事。如此推想,我们当代要给一个死在半路的乞丐诗人立碑是不可能的,惊动上级领导也是不可能的。现在不但不可能发生那事,而且把那故事讲给现在的人听,人都难以理解。

由此,又引出一个思考:我们的社会除了进步的一面,是否在世态变迁中,又失去了一些什么呢?如果仅从诗歌的视角观之,社会在急遽的变化中,失去的是一个诗意环境。诗意环境属于人文环境,亦属于生态环境。我们一直以诗歌大国为骄傲,而在不知不觉中这个诗国形象几乎丢失。诗国需要大批的出类拔萃的诗人来支撑,更需要一个诗意环境来滋殖。在传统的诗意环境下,乞丐中也会出现优秀诗人。失去了诗意环境,即使有才华的诗人,即使是李白杜甫,也会被弃之若敝屣。我们还要不要复兴或者叫重建一种诗意环境,这也是一个和振兴民族传统文化的大局紧密相关的问题。这样的大问题,不是这篇小文所能阐述的。这里只不过是从一个古代乞丐诗人的逸事,带出一个思考的头绪来。可以说清楚的一个问题是,从马体孝出走为丐,到县令为之立碑,到皇帝亲自和唱,这些都是深深凝聚了传统文化的一种诗意环境使然。我们现在无须责怪某些领导人不重视诗歌,更无须责怪芸芸众生不像以往那样崇拜诗人,应该说在我们身边几欲失去的是一个诗意的大环境。

值此诗意环境的失落中,如有高层领导人出来表示对于诗歌的关切,那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对于复兴传统文化、改善人文环境会大有好处。文人们完全不必自命清高,视领导人吟诗为附庸风雅。近读《文学自由谈》,见李国文先生的大作《帝王写诗幸与否》,对于中国的帝王写诗极尽嘲讽,有些论述似可赞同,但又觉得对那些写诗的帝王们其实无须过于贬抑。中国的帝王写诗,与中国的乞丐写诗一样,都是发生在中国传统文化环境中的现象,没有必要拿外国人来相比。外国固然先进的东西很多,但外国领导人不写诗这一条“优点”是不是很值得学习,我看未必。我倒是希望在我们的高层领导中,把好诗、学诗、写诗这种优秀的文化传统发扬光大,以有利于复苏和建设我们的充满和谐与诗意的人文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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