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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生长,诗人复生

2009-06-17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凸凹 我有话说
屠格涅夫说,在草木中散散步,读读果戈理,真是件幸福的事。

他此时所读,是《钦差大臣》、《狂人日记》和《死魂灵》之外的文字,是《乡间通信》、《狄康卡近乡夜话》这些来自小俄罗斯(乌克兰的旧称)乡村的东西。果戈理描绘乡间风情、乡间人物和乡间草木,活色生香,摇曳生姿,令人迷醉,堪称圣手。即便是在《

死魂灵》中也能窥到这样的底色:他写的大吏、命官,总有观念化的影子,像他手中的提线木偶,是为了表演(表现)的需要;但一写到车夫、狱卒和小地主,就不一样了,他们都呼之欲出,有自己的生命。为什么?地主与车夫、狱卒,虽然不属于同一个阶级,但他们都是乡间人物,有共同的承载,即:自然风情,泥土的呼吸,土地的感情。

所以,令写作《猎人笔记》的屠格涅夫沉醉的,自然是土地上的信息。

就不难理解,俄罗斯文学中,为什么有那么多土地叙事、风景描写。

建国初期的中国作家,很痴情于风景描写,下笔泱泱,不遗余力,其俄罗斯文学(苏联文学)的影响是显见的。

但那时的有关风景的经典描写,现在看来,就感觉繁冗、沉闷、隔膜,了无生趣,不堪卒读。究其原因,或有二:

其一,匍匐于风景。认为,风景如画,巧夺天成,有玄妙莫名之美,乃神力与天地造化。便采取仰视的视角,醉倒之,描摹之,痴迷到目盲,只见风景而不见人。

其二,功利于风景。这是对前者的反动,只是把风景描写当作营造环境、塑造人物、图解观念、表达悲欢的手段,人为地呼风唤雨,而漠视风景自身的韵致,便只听人声而不闻景语。

两种态度,均把风景外化于人,非俯即仰,俯仰之间,是游离的状态。这类似于中国人之于宗教。正如鲁迅所说,国人从来没有用端正的态度看待过宗教,要么跪倒了膜拜,要么就拿来一用,总之与信仰无关。

于是,就带来了消极的影响,在当代作家的作品里,很少看到描绘风景的笔墨了。

这既是一种反拨,也是一种缺憾。因为稍有些文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自然的风致与文学的情怀,从来都是交融在一起的,文学史上的那些经典篇章,那些引人入胜、魂牵梦绕的文字,差不多都是田园牧歌、山水画卷、草木诗篇、虫鸟吟赋。

其中的道理是不难理解的。大自然不仅为创作激发了灵感,提供了源泉,也是人的来路与生存土壤,更是人性的启迪与教化。所以,才有“人算不如天算,人虑不如天启”的说法。老庄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其核心的含义,就是人生来并没有特别的尊贵,与万物是一样的。不仁,系无差别,是平等的原则;人一偏离了天地法则,人性就恶化了。万物和谐,人世纷争,便是人与自然渐行渐远的结果。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海子的这句诗,每个读到的人,都说感动,都感到有一种热流在内心里涌动。这其实正说明了人对于自然之美,有着本能的渴望,乃人性的状态,是永恒不变的。

万物生长,诗人死亡。

这是终其一生,都钟情于书写“大地上的事情”,因而被称之为“土地之子”的苇岸的一句话。出自他对海子的一篇周年祭。现在吟味,顿生感触:这与其说是对海子的凭吊,不如说是对中国文学山水精神缺失的痛惜。是挽歌,是呼唤。

春夏之交,草木荣发、山林蓊郁,正是读风景篇章的季节。

便从藏书中搜寻相类的书籍。首先取到的是托马斯・曼的《魔山》,因为据说,书中有关风景的华彩,是颇撩人心的。但是,真正读的时候,却异常沉闷,有苦不堪言的味道。即便是被推崇的有关“雪”的那一节,虽雪山壮阔,晚霞灿烂,却是为了象征,为了推理,为了形而上的思考,毫无山水性情。便废书而叹。其实,这是应该想到的。德语文学是“思想者的文学”,呈现的是日耳曼民族善思索、善抽象思考、善哲学思辨的性格特征。它的文学,整体地就趋于难懂,“不好看”,更遑论对风景的描绘。

就取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依旧是读不通畅,感到他山水之外的抒情过于泛滥,风景遭遇的是主观涂炭,已见不到自然本身的模样了。

等读到德富芦花的《自然与人生》,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眼前豁然一亮。一如鳏夫久旷之后突遇红尘知己,纵情得毫无节制,终夜耽读,不忍释卷,洋洋二十万言,竟一气读毕。然后,欢快一嘘,双眼盈泪。内心叹到:还是日本文学的山水精神涵泳得纯粹啊!

以为德富芦花乃专工风景散文的写家,不足为凭,便又读谷崎润一郎的《荫翳礼赞》,芥川龙之介的《侏儒的话》,川端康成的《我在美丽的日本》,永井荷风的《断肠亭记》,松尾芭蕉的《奥州小道》,直至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在三四月间,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的“东瀛美文之旅”丛书,凡十五卷,悉数读破。

掩卷回味,感到,说日本文学,最得自然精奥,且贡献了足可凭依的描写经典,是不为过的。

东瀛美文,特别钟情于对自然的描写,几乎到了无词不景的地步。文字的气韵暗合着自然的流变,辞采的旋律共鸣着自然的律动。譬如写阳光与林荫,明媚处欢快,荫翳处凝重,是很情绪化的。即便是小草的浅唱,也如在恋人的耳畔,温柔的喁喁低语。见人见景,浑然一体,究其内里,与日本作家的自然观念、人生信念和文学状态有关。

日本作家珍重万物,认为草木也有人格,而人,也不过是行走的草木――人和万物是平等的,不分灵愚,休戚与共,情感是相通的。不难看出,他的哲学底蕴是老庄的,与“刍狗”说类同。

德富芦花写黄昏落日,一旦落笔,便是景人合一。他对自己说:“要有个家,最好是草屋,更希望有一小块地,能自由耕种。”便毅然从都市逃亡,真的住在了乡下。“屋子虽简陋,尚能容膝;院子虽小,亦能仰望碧空,足可以信步遐想。”在他那里,大自然不仅是环境,也是精神,一如《圣经》所说,人不惧苦,苦的是找不到生之“喜乐”。何言喜乐?乃心灵的安妥、生命的自足。所以,走进大自然,不仅是“诗意的栖止”,更是“喜乐”的境地矣。

这就注定了他们笔下的风景一定是与之对应的文字。

他们写自然景物,不是旁观,而是融入――“自然”与“情怀”相依相伴,“万物”与“人生”相辅相成。美景,一如良友,旦暮相守,通款曲,相晤语。

永井荷风看到庭前落叶,就想到了波德莱尔的诗,因为它开启了心灵的记忆。

德富芦花把在大自然里的行走,不说是旅游,而是冶游。一个“冶”字,道尽了人与自然的万般风致。冶情,冶性,均与人性的涵养有关,其着眼处,不是人定胜天的迂阔与傲慢,而是对物语与天启的倾听,是对自然万物的欣赏与敬重。

儒家曰,物候不调,人心浮躁。

诗也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民谚说,蟋蟀鸣,懒妇惊。

在中国,对自然,对自然与人,早就有殊胜的思想与态度,好的风景文字也宏富地放在那里。但却被今人忘却了。

教会了学生饿死了师傅。老理真是弄人。

但这不应该是常态,应该是一时的迷失;醒来之后,应是崛起的身姿和超越的存在。

是曰:万物生长,诗人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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