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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套》与“创造性的读者”

2009-06-17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于国君 我有话说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车门打开了,从里面弯着腰跳出一位穿制服的绅士来,一直跑上台阶进了屋。柯瓦廖夫既害怕又惊奇地发现,那正是他自己的鼻子。

――果戈里《鼻子》

“果戈里是个奇怪的动物,但天才总是奇怪的。”纳博科夫说。沉着稳健的普希金、有

根有据的托尔斯泰和自我克制的契诃夫都使用过非理性的修辞手法,用突然转换焦点来揭示事物的内在意义。但在果戈里来说,焦点转换是他整个艺术的根。一旦尝试依照传统法则和逻辑写作,他就会丧失其全部天分。在写作那篇不朽的《外套》时,果戈里顺应天性,像一个制陶工一样快活地摩擦他那“个性化深渊”的边缘,为俄罗斯文学烧制出了一件顶级的小说精品。

《外套》情节十分简单:贫穷的公务员迫不得已为自己置办一件新外套,这件新外套成了他的美梦,但穿上它的第一天夜里外套就被人掠去。公务员到处投诉,屡屡碰壁,从此沉疴不起,死后却变成厉鬼在圣彼得堡街头游荡,专事抢夺行人的外套。

肤浅的读者读《外套》,会把它看成一出夸张的闹剧,严肃的读者则认为果戈里意在讽喻俄罗斯官僚世界的恐怖。不过,无论是从滑稽情节中找乐,还是寻求“发人深思”的内涵,都不能触及作家的真正意图。

正如纳博科夫说:“《外套》需要的是一位创造性的读者,这个故事是写给他的。”这位文学诠释家认为:“文学风格犹如宇宙空间一样会出现弯曲。只有寻找黑珍珠的下潜者才能洞悉其精髓。如果说普希金的创造是三维的,那么果戈里的便是四维。果戈里堪与他的同时代人、数学家罗巴切夫斯基相比。……如果平行线互不相交,并非它们不能,而是因为它们各有其务。果戈里用他的《外套》中的艺术告诉我们,平行线不仅可以相交,还会互相纠结缠绕,像两根映入水中的柱廊,在微波中倏忽扭曲摇摆。他的天才恰似这水中波浪。‘二二得五’在果戈里的世界里时常发生。”纳式还将《外套》整篇小说的行文模式归纳为“低语”(mumble)和“抒情之浪”(lyrical wave)的转换:低语―低语―抒情之浪―低语―抒情之浪―低语―抒情之浪―幻想的顶峰―低语―低语,最后回到原初的混沌。

情节对这篇小说并不是第一位的,果戈里的独特创造在于它的内在结构:小说像一只精密安排的钟表内部机件,像一条循环往复的莫比乌斯环。《外套》的结构也可比做一个沙漏型的龙卷旋风。它的“个性化的边缘”便是一个巨大而模糊的风旋,因为小说开始于一片混沌:在隐去名称的“某个司”,一个没有个性,多少也缺乏一点儿人性的公务员;他甚至连名字也是沿用父名,成了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旋风将读者带入小公务员狭窄的生活空间――阿卡基从事的是占据全部生活的抄写事务。以至于他带着一种病态的热爱来从事自己的工作,下班也要把文稿带到家里抄写。“如果实在无事可做,甚至为自己抄个副本。以此取乐”……非理性的风暴越转越快,渐入它的内核,在环境背景的副歌(同事的嘲弄、市井和季节的描写)陪衬下,旋风最后穿过阿卡基破旧外套上一个个筛子一样的破洞,集聚在一个一平方厘米不到的地方:

彼得罗维奇接过大褂,先把它摊平在桌子上,看了许久,直摇头,然后伸手到窗台上拿过一只圆圆的鼻烟盒,盒盖上面有一个将军像,可不知道是哪一位将军,因为脸的地方被手指戳破了,后来给贴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彼得罗维奇闻了一撮鼻烟,双手把大褂撑开,迎着亮细瞧了一下,又一次摇头。然后他把里子翻出来,又摇头,又打开画着脸上贴了小纸片的将军的盒盖,拈了点儿鼻烟塞进鼻子,盖上,藏起烟盒,最后终于说:

“不行,修补不了:这衣服破得不像话了。”

在很短的一段里,这个被一块方纸片代替了面孔的将军出现了两次。作家为何强调这个看似无关的细节?《看不见的城市》的作者卡尔维诺也许会说,这块方形补丁具有强烈的“徽章意义”,它隐含了作家深思熟虑的美学设想:为现实世界罩上一个面具,为第一个乐段构建一个优美的休止。此后,故事空间更加凝缩,沙漏型的叙事结构进入了它最狭窄的地段――这笔不可避免的巨大开支几乎将阿卡基击晕。为了攒钱做这件新外套,他想出种种办法:不用蜡烛,走路时尽量放轻脚步省得鞋子磨损,尽量少给洗衣妇洗衣,为了耐脏回家就赶紧把内衣脱下,光穿一件薄薄的穿了多年的棉袍……长长的,几千字不分段的一节没有停顿,在果戈里刻意制造出这个效果中,我们都被紧紧裹入这件外套。但是,空间虽狭,读者仍能听到那来自另一个方向的美妙音符:同主人公的异化(他与这件新衣掉换了位置)相并行的是外套带来的喜悦,以及那个裁缝――他陪着阿卡基走了一段,“还故意绕弯,从一条小巷抄近路折回,从前面再把自己的外套欣赏一遍。”这大概是阿卡基平生最得意的一天,新外套让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他原来没有注意到城市的夜晚是这般美好:

他瞧着这一切,就仿佛看到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他已经有好几年晚间不上街了。他好奇地在一家商店灯火辉煌的窗户前面停下来,看一幅画,上面画着一个美丽的妇人,她脱掉鞋子,露出了一条长得挺匀称的光腿;在她背后,一个长着络腮胡子、嘴唇下面蓄有美丽短须的男人从房间门口探出头来……

是否这段描写曾激发了卡夫卡?当他的K奔赴法院时,眼见的不就是这样一番美妙情景?打开的窗子,光着脚板看报的男人,正在打水的年轻姑娘朝他投来的一瞥……生活的俗常之乐同主人公的荒谬存在形成鲜明对比,但这令人向往的一切却又十分危险,随时会变成他的敌人。对K来说,预审大厅中的观众不过是预先潜伏下来的奸细,是处处跟他作对的最高权力的一部分。不同的是,K站起来反抗这一切,虽然他的反抗虚弱无力。但K的先师,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却没有选择的勇气,只能听任命运的摆布。非理性的旋风挤压着他,尘世的奢华衬托着他毫无重量的存在,而地狱就龟缩在不远处的街角。失职的警察和高傲漠然的大人物成了他命运的最后推手,阿卡基一病不起,死后变成一个深夜游魂,一个寻找自己外套的魔鬼。

故事到此才进入了它最关键的部分:

“各方的投诉源源不断,由于外套被剥,人们的脊梁和肩膀都冻坏了,要是只有九品文官也就算了,可甚至还有七品官。警察局发布命令,不惜任何代价捉住这个家伙,活人也罢,死鬼也好,以儆效尤。”

旋风开始了它的第三个冲程,风口再次扩展开来――我们仍处身于原来那个“边缘模糊”的混沌世界中。荒唐的鬼魂事件是否预示着对这个堕落的世界的诅咒?不,果戈里绝非如此简单。这世界不但依然正常运转着,甚至显现出某种“理性”:

“可是,我们把那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完全忘在脑后了,这个本来完全真实的故事带上了荒诞虚妄的色彩,他实在是根本的原因。首先我们得为他说句公道话,在可怜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被骂得失魂落魄走后不久,这位大人物产生了类似后悔的感觉。因为他并非刻毒无情之人……”

这位大人物(同开篇的“某个司”、鼻烟盒上没有面孔的将军相对应,大人物也无姓无名)为阿卡基的死而大惊失色,行事风格随之转变。作家通过对其深夜遇袭和妻女的充满人情化的描写,以及结尾处那个体质孱弱的警察(一头成年的小猪竟能把他撞倒)等颇具现实感的细节来作法反衬,似将读者带回现实世界。但这一切为什么这样陌生?不错,这就是果戈里所创造出的“第四维空间”,一个分裂后又并合了的世界,在这个空间里,我们见到的阿卡基之鬼因丢失了外套变得强而有力,“变得魁梧起来,蓬乱的大胡子实在吓人,”似乎同当初抢夺他外套的人重叠在了一起。而庸常的世界看似获得了秩序,实际不过是又回到了“原初的混沌”。

借纪念这位天才诞辰两百年之机重读《外套》,我们自然会从果戈里流水般的运笔中察觉作家创造的快意(这种快意也贯穿在其继承者卡夫卡的《审判》的写作中),因为他所针对的是人类的终极境况和整个世界的荒诞性。《外套》并非简单地怜悯受压迫者或诅咒压迫者,它打开了一扇门,通向人类灵魂深处的秘密,在那里,未知的世界像寂然无名的夜航船一样,投下它们变化莫测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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