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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耐平庸

2009-07-08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凸凹 我有话说
海涅曾很心碎地说过一句话:“夜间,想到德国,睡眠便离我而去,我再也无法合眼,泪流满面。”

这句话,也令我失眠,辗转榻上,久久沉吟。后来,我终于得出一种破解:心碎的深处,与日耳曼民族跌宕的历史有关。

这个民族,既有爱因斯坦伟大的相对论,尼采、黑格尔、马克思伟大的哲学,贝多芬、瓦格纳伟

大的音乐和歌德的伟大诗篇,也频生恶魔,包括希特勒、纳粹和法西斯主义。民族的样相,伟大与丑陋、辉煌与陷落,高贵与卑劣,都呈现在一张脸上。之于人类,一边是圣子、一边是撒旦,隆恩与浩劫、救生与索命是并存的。

两极之极,便有跌宕之势,大起伏、大腾挪,既让人震撼,也让人深思,心绪不平,故无眠。

海涅的情感是面对跌宕历史的悲悼,可以看出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民族,他是有大爱的。他很让人感动。

细一思量,跌宕的历史才是大历史,才让人注目,频生深刻的联想,就敬重。一如人们对待风景和情感――日上中天,燃烧得绚烂,让人遮眉;夜黑如沉,寂灭得厚重,让人惊悚,记忆便深刻――大爱的背离,是刻毒的怨恨;大恨的转身,是刻骨的恩爱,感受都是强烈的。不冷不热的天气,不明不暗的风景,是没有吸引力的;温温吞吞的情感,安安妥妥的亲热,是不值得献身的。

其实跌宕,正是平庸的反面。一个平庸的民族,没有大的动荡,自然能安睡。但也殊少华彩,令人兴奋之处,是不多的。所以,这里的无眠,也正是不幸之幸。

人的历史也是这样的。

人们总是说:锋锐之才,天必钝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此之类,不一而足。

从海涅那个悲悼的视角看,这不过是平庸者的立身屏障和最节省的遁词而已。

因为,钝之,必先是锋锐之才;摧之,必先是秀林之木。钝摧之间,正凸显了卓越的品质,系价值所在。不锋不秀,虽安稳舒适,却是庸碌之态,即便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亦殊可悲的。

从历史与人,想到我们的文学艺术,相通处,也是多的。

长期以来,艺术一直被约束在对现实的贴近和对生活的忠实上,且用现实的法则和公众的趣味衡量作品。这种取向,自然能“鲜活地”阐释生活,但同时也塑就了艺术的匍匐之态,艺术家也因此矮化为弄臣。艺术一“匍匐”,就与现实和解,呈现的是“无差异”的反映,作品就平庸了。而艺术之所以是艺术,就在于它比生活“高”,做生活之上的反映――贡奉新的价值、新的经验,并探索精神高度、思想深度、情感广度,起到不言而喻的引领和提升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家应是“独步”,而非顺从。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说:“伟大的艺术,是一种英雄主义,一种突破,一种超越。现代主义杰出作家对杰作提出的要求是,每一部作品都必须是一个极端的例子――极限的,寓言式的,或两者兼而有之。”瓦尔特・本雅明也说:“所有伟大的文学作品,均是这么一种状态:要么是确定一种文类,要么是终结一种文类。”这就是说,不管前面有多少好的先例,伟大作品一经出现,都表现出对旧秩序的彻底决裂。其极大的破坏性,既是它们的特征,也是它们的意义――它们拓展了艺术的疆域,以崭新的、自觉的标准使得艺术行当变得复杂化并加重了自身的负担。它们既激发想象,又使想象陷于瘫痪。

基于这样的认识,伟大的作品,都不是对现实机械的反映,而是超现实主义的主观表达。现实的最根本的特征,是不可重复性。不可重复的现实,难以捕捉、难以模拟,一切几乎都是过去时态。生活提供给艺术家的,只不过是一种叙事材料、认知方式、世象启示――现实只能间接地把握。艺术家要想有所作为,就必须采取一种自省的转向。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借助生活来阐释作品,只能通过作品来阐释生活――作品所反映的生活,是对现实的“分割”与“重组”,所作的表达,一切都已经过大脑的思考。

可以说,一切成功的作品,或伟大的作品,几乎都隶属于表现主义(现代主义)和象征主义。

苏珊・桑塔格的重要文论《在土星的标之下》,以瓦尔特・本雅明为例,论述了卓越作家精神谱系,得出结论,伟大作品的写作者,差不多都是忧郁症患者。他们总体认为,生活所能呈现出的,都是表象的,肤浅的,深刻地、本质的东西,都在生活的背后。因此,他们对身外的世界,不轻信、不盲从,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与现实之间,存在的是一种紧张关系,或者说,与生活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即:观察生活,认识生活,阐释生活,均采取怀疑和审视的态度。一句话,他们先拷问,然后去描述,去表达。

于是,他们拨云见日地“积累事物”(桑塔格语),磨炼超现实主义的感受力。他们喜欢另辟蹊径,在无人注视处寻寻觅觅。他们不放弃现实中被漠视的部分,从“不重要”中抽绎出意义――因为他们确信,在被世俗标准舍弃和遮蔽的地方,往往与真相最为接近。他们固执地认为,艺术是一种理想的、英雄主义的精神行为,既是感官的,更是思考的,便不能只满足于对现实的演绎和阐释,它应该从现实止步处起步,通过主观途径和“过度表现”的方式,完成“现实的继续”。

这种艺术姿态,即使他们不能接受平庸的作品,也使他们不能忍受自己的平庸。因此,他们从来不满足于已完成的的作品――提到旧作,满面忧戚;已有的辉煌,恰是心中的阴霾。因为追求卓越的本性,使他们的生命状态陷入难以摆脱的阴影:新的作品一旦推出,原有的作品立刻就“灰飞烟灭”。他们不能回望,只能前行;每一次艺术创作,都是重新开始――且因时时感到“语言的无能”,每次开始都是悲壮的启程。一如西西弗斯与巨石,众神的惩戒慨当以堪,不堪的是自身的使命与担当。

所以,伟大的艺术家,绝少志得意满、洋洋得意的成色。他们忧郁,失眠,心事浩茫,永无宁日。因而他们的人生有大起伏、大跌宕,崛起和陷落,辉煌与幻灭往往是并行的。

然而,他们却像巨株,虽孤独,却超然秀出,高拔无类,直逼人眼,过目不忘。也像苍鹰,总是翔于云天,呈惊心动魄之势;即便被迫盘旋低回,也比鸡雀飞得高。

艾利亚斯・卡内蒂也说:

我心里有太多的东西在燃烧。旧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再管用,而新的方法尚未找到;因此,我开始同时四面出击,好像自己还能活上一百年似的。

他说得真好!人生的风流(价值)、生命的强大、精神的意义都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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