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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演员于是之

2009-07-22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龙须沟》剧照,于是之饰程疯子(左),韩冰饰程娘子

我还没见过一个演员像于是之那样聪明敏感灵透。他能体味人生最细微的感情,表现人物最特别的气质,他能把各种各样的人物塑造得玲珑剔透、栩栩如生,

让观众久久地回味思索,甚至终生不忘。他真真确确是位天才演员。我想,以后恐怕也很难产生这样的演员了。艺术没有天赋是不行的。演员需要精神上气质上的东西,也就是先天的禀赋。后天努力与环境都非常重要,但是如果没有先天的禀赋,你达不到那样的高度。

人说外甥像舅,于是之得了他的舅舅著名电影演员石挥的遗传。其实,石挥不是他的亲舅舅。于是之自己在《信笔写出来的》一文中说:“他不是我的亲舅舅,我母亲的娘家姓任不姓石。我所知道的只是我母亲管他母亲叫四姨,我则称他的母亲为姨婆婆。”不过,他们确是亲戚,两家来往密切,从相片上看于是之和石挥长得很像。于是之从小受到石挥、石诚兄弟不少感染帮助,热爱戏剧,先被同学拉去演戏,后来又经石诚介绍,参加了进步戏剧运动。

我与他共事多年,往来很多,但是直到读了他的文章,才知道他的身世竟如此曲折、凄惨。他的母亲16岁嫁到于家。于是之的父亲是过继来的,因为祖父身体不好,不但不能生育,连房事都不正常。祖母的脾气就乖戾起来。过继的儿子结婚了,她就折磨这一对新人。

父亲实在受不了,一气之下别家从戎。好几年之后,父亲总算在军队里混成了个小官。叔叔婶婶就怂恿于是之的母亲去找父亲。母亲自北京去唐山那年,已经29岁了,第二年也就是1927年生了于是之。16岁出嫁,30岁方得一子,母亲该是多么快活。然而,万万想不到,这个快活竟如此短暂,于是之百日那天,父亲阵亡了。

这孤儿寡母只得又回到北京,生活在脾气乖戾的祖母身边。祖母与母亲都不识字。后来,祖母已殁,就依靠母亲做针线活与亲戚本家们的接济维生。

于是之上学上到15岁,一位本家来说:“现在大伙都不富裕,你也不小了,出去找点事做吧。”可事情并不好找,母子俩只得过着“一当二押三卖”的生活。没有多久,母子俩的小屋就显出空旷来,只剩下一铺炕了。后来,工作总算找到了,于是之去给一个日本仓库当“华人佣工”。再后来,过去的同学又给他找到在伪衙门里当抄抄写写的小录事的工作。

在这样艰难的境遇里,于是之却如饥似渴地读书。还在中学期间,他就迷上中国古典文学与音韵学,梦想长大当个学者。找工作期间,几位好友曾带他混进辅仁大学听课。16岁当了小录事之后,他又在晚间去夜校学习法语与法兰西文学。每天上下班的长路上,他一边走,一边背古文或法文单词。

1944年夏天,法文夜校放暑假了。他的老同学们拉他去演戏,在法国剧本《牛大王》里演男主角,一个穷青年。他想这不难,就答应了。没想到,他从此迷上了演戏。抗战胜利了,伪衙门的小录事没得做了,石挥的弟弟石诚就把他拉进地下党领导的祖国剧团。那年他18岁,这是他戏剧生涯的正式开始。

石诚每月给他一点钱,让他供养母亲。母亲一向少言寡语,多大的委屈与不幸,她都默默地忍受。她知道于是之演戏,却从来没看过。赤贫与苦难渐渐地消融着她的生命。她病入膏肓,但是无钱医治,总是静静地蜷曲在土炕的一角。

1948年,地下党的同志来家给于是之送书,并告诉了他去解放区的路线和接头地点。等小屋里只有母子二人时,母亲说:“你是要随八路去吧?娘累赘了你……”于是之找不出话来安慰母亲,他只盼着母亲能熬下去,熬到过上好日子的那一天。但是,母亲熬不下去了,1948年底,就在北京城快要解放之前,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1950年,北京人艺要排老舍的《龙须沟》,分配于是之演程疯子,对他来说这真是天赐良机。于是之自己写道:“剧本的第一遍朗读,已经把我带到生我长我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似曾相识;那些台词,我都是一句一句听着它们长大了的。这以后,在工作中,我不断地想起许多故人往事:四嫂子让我想起我的母亲,王大妈也让我想到我的一位亲戚……”

即使有生活根底,像于是之般没有经验的年轻演员,要演好性格复杂的程疯子可也不容易。幸亏,他碰上了焦菊隐这样的好导演。焦先生让剧组下去体验生活。他说:“演员体验生活时,应先普遍深入这一阶级阶层中去观察体验,不该奢望一下子找到典型,应先找类型,最后形成典型。”这话使于是之茅塞顿开。此前,他在《胜利快车》中演一个党员木工。一到长辛店体验生活,他就请工人们帮他找跟这个角色相似的人,结果怎么也找不到。

因为程疯子以前是艺人,于是之就到茶馆里去,请人教他唱单弦。一到茶馆,他发现,他是找到了一大群与程疯子有血缘关系的人了。学不学单弦不要紧,了解这一群人的身世、性格、心理甚至动作习惯,却是至关重要的。在泡茶馆中,他明白了,这些人所以到这里来,无非是想找到一个温习故日生活的所在,正如程疯子住在臭沟边的破杂院里,还在脑子里自我陶醉着。而他们请安、作揖,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教养,并不太有尊重对方的因素。

他又向焦先生请教:“那么,程疯子究竟疯不疯呢?”焦先生介绍他看法国作家法朗士的《论文艺中的疯子》。法朗士说:“在疯子眼里,所有的别人都是疯子。”于是之说:“我是接受了法朗士的话的,我疯不疯由医生判断,反正我有我的逻辑,一套完整的逻辑。在排演场中,只要我一意识到自己演的是个疯子,就会制造出许多莫须有的眼光或动作,结果会失掉我的角色。焦先生也很注意这一点,发现了就给我指出来。”

那么,龙须沟的人又为什么叫他程疯子呢?于是之认为,这个旗人子弟出身的艺人集自尊与自卑于一身,一方面为靠老婆吃饭而苦恼,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是好出身,与众不同,总是生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另外,在外形上,他请安、作揖,保留了许多旧艺人的习气。在龙须沟的穷人们看来,他实在是个异类,是个疯子。

整出戏由解放前到解放后,程疯子由疯到不疯,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怎样来理解来表现呢?于是之很着急,最初他想,我要把角色理解清楚,再去体验生活。但焦先生和事实都告诉他,这是不对的。他是通过体验生活,才逐渐认识了程疯子的。他在《我演程疯子》一文中说:“解放前的程疯子,在一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境界中,勉强培养出一个自己的小天地来……解放后,沟真的修了,而且程疯子也看上自来水了,有事情做了……程疯子性格的发展与其说是从‘疯’到‘不疯’,不如说是从‘不实际’到‘实际’。”

试想,假如不是焦先生的引导,假如不是于是之的用心钻研,程疯子一角很可能被演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人物的复杂性就被简单化庸俗化了,老舍先生剧本的深刻性也就大打折扣了。《龙须沟》被誉为解放以后第一个现实主义的优秀话剧,老舍和焦先生功垂竹帛,于是之、叶子、郑榕等一批演员都是作出了卓越贡献的。

1957年底,《茶馆》开排,导演焦菊隐挑选于是之演主角王老板,这与老舍的意思不谋而合。凭心而论他确是最恰当的人选。于是之非常喜欢《茶馆》这个剧本和王掌柜这个角色。他一下就想起了小时同院的邻居陈大爷。他在于是之上的小学里当校工,看门房兼司摇铃。他精明能干,从不放松对学生的种种“纪律教育”。他穿着干净,夏天一身雪白裤褂,也要用黑腿带扎起裤脚,再配上白袜黑鞋,黑白分明,一如他那双精明的眼睛。1957年,为排《茶馆》,于是之又去访问了他。于是之在《〈茶馆〉排演漫忆》一文中说:“譬如王利发第二幕的手,一种虽常操劳而好干净的人的手,便是我从陈大爷的身上‘剽窃’来的。一个演员捕捉到一个对角色最恰当的手势,是多么要紧的呐!”

于是之一边读剧本,一边冥思苦想,积存在心里几乎要被他忘却的故人一个个呈现在眼前,有的清晰,有的模糊,这就要再向生活挖掘,不断滋养自己的角色,使它渐渐在心里成长起来。于是之写道:“‘要想生活于角色,先要叫角色生活于自己。’‘要想创造形象,首先得有心象。’焦菊隐先生的这些话我总难忘记,而且只好照办。因为此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以为,他的这个关于‘心象’的学说是极科学的。”于是之非常准确地掌握了焦菊隐导演学说的精髓,又坚持不懈地身体力行,这是他的表演艺术不断升华的源泉之一。

于是之在《演“王利发”小记》中说:“含蓄是艺术的本性,没有含蓄,就没有艺术。”他在文章中举了这样一个例子。第三幕,王掌柜决心把他的儿媳、孙女送去解放区,既是生离,又是死别,他演起来常常不由自主地落泪。他写道:“究竟怎么演?一字一泪,哭腔哭调地演,还是另外的演法?研究一下生活吧。王利发这时一定不愿意哭,他要控制住自己,并在亲人面前装作轻松,当儿孙们欲哭时,他甚至还要申斥,为的是要他们迅速逃出这灾难的虎口。因此这个悲剧的小片段,就不能直接去演那个‘悲’,而要多演那个对‘悲’的‘控制’,甚至强作欢笑。这么演就可以较含蓄些,也可能更感人些。”这段话说得多精彩!于是之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演员呐!

记得1958年人艺首演《茶馆》时,我就感觉于是之的表演已经达到了一种出神入化,与人物融为一体的境界。他对王利发形象的把握非常准确到位,把他的方方面面都演得恰到好处,而且与台上的各式人等周旋得游刃有余。他分明是在演戏,认认真真地演,但你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把他当成王掌柜,完全忘了他是于是之了。他在台上那么活泛,那么戏剧化,可又非常含蓄,没有一丝过火。

老舍先生原先给《茶馆》设想的结尾是,说书人是革命者,在宣传革命时,不幸暴露。王掌柜为掩护革命者,奋力救了说书人和听书人,自己饮弹牺牲。在“大跃进”的年代,为了加强剧本的革命性,老舍先生这样写一个光明的尾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但于是之越想越觉得不太妥当。当老舍先生一再征求他的意见时,他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说,结尾能不能改成“三个老头话沧桑”,然后王掌柜就进屋上吊了。老舍先生当时没说什么,可几天之后就把于是之找了去,兴奋地告诉他,结尾重新写出来了,三个老头尽情话沧桑之后,是三个老头漫天撒纸钱。

这场戏一经排练,立即博得各界喝彩。这两个结尾的优劣是太明显了。一个演员,能把角色演好已相当不易。而于是之不但能出高招,帮剧作家改剧本;还能让老舍先生这样的大家接受,进而写出如此精彩的“华彩乐段”。于是之的修养、爱用脑、善用脑,由此可见一斑。

(本文由张定华口述、辛夷楣执笔,摘自《记忆深处的老人艺》,辛夷楣、张桐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5月第一版,定价: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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