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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险是青春不可褫夺的特权

2009-07-29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云也退(本报书评人) 我有话说
  《闪亮的日子》,[美]比尔・布莱森著,陈新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5月第一版,26.00元

每次坐硬座火车,我整个视野包括两边余光的范围之内总有一些摸爬滚打的影子。陈旧的、时有裂纹的棕皮座位是一所所单调的乐园,他们像水缸里的乌龟一样,从上车之后就一刻不停地作势要攀缘到高高壁垒的

另一边。父母得不时伸出手去,把挂到半空的一只脚用点力气拽下来,他们的宝贝永动机刚刚归位,立刻又倒在座位上踢蹬起来,试图够到对面《华商报》下露出的两只膝盖。我喜欢廉价的硬座,但总得留心手里的书,不要被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只小胳膊打到地板上。

火车车厢给我这个本分的未婚人士提供了长时间观察孩子的机会。社会是按成人的尺寸来设计的,比一人高一头的门,长出一小截的床,能探出上半身的窗,都遵循能带来最大安全感的比例。然而大人的本能里也许存着个一夜变小的梦,也许等待坐上沙发两脚触不到地的一天,好有个爬上爬下的机会。裹在襁褓里的人做什么都是探险,因为世界不在他/她的掌控之下,格林童话里老写到大拇指、巨人国之类的故事,智勇双全的正常人一再对巨人实施成功的戏耍与偷袭,满足孩子挑战成人世界的快意。另一个例子是米歇尔・图尔尼埃的小说,他在《阿芒迪娜与两个花园》中写到那个追随着小猫咪爬上院墙的小女孩,她只是朦胧地想看隔壁的另一个花园的样子,这表达了一种更带女性味道的、冒险冲动。在动画片里我们常常看见树屋,那里面空空如也,没有空调、烤箱、高尔夫球具和商务管家,它的建造者们甚至不懂什么叫回归自然,只是想离开地面,也离开成人的视线,去做一些集体性的、秘密的事情。

我那么羡慕有树屋的孩子,哪怕比尔・布莱森和他的26个男同学当年把它用作性游戏的场所。看那些教育学家谆谆教诲说儿童的模仿本能很强,家长要注意言行,懂得身教,我就想孩子若有自由,何至于给家长添上这么多负累。布莱森12岁就知道翻家里的《花花公子》看,也没妨碍他后来当上世界级专栏作家,我想他沦为露阴狂或猥亵幼女者的几率,不会比那些每天抬头低头只能看见爸爸的裤腰和妈妈的胸罩的孩子更高。

要说不眼红布莱森那是假的,这个爱翻故纸堆的大胡子,从来不忌惮因显摆他作为孩子所享有过的自由而遭人嫉妒,就连在感伤怀旧于那些已然不存的景观――大片农场、小商铺、汽水屋、乡间电影俱乐部,这些东西让我想起集体合作社时期的中国,貌似那里一度也洋溢着“五六十年代的美国人才拥有的乐观主义”――的时候,仍然可以通过文字看见他嘴角余波未消的笑纹。这种自由的泉源,在《闪亮的日子》每一章开头精心选登的报纸旧闻中露出端倪,那就是对猎奇心理的普遍纵容,政府和社会不但尊重公民的知情权,甚至把后者当成求知欲旺盛的孩子。1957年9月20日《得梅因纪事报》载:“波科多宝格湖搜索落水者的行动于本周二被取消。原因是自愿协助搜索者中现年23岁、来自东汉普顿的罗伯特・豪斯曼就是被搜索者本人。”没有加一句破坏气氛的道德判断,当然,也没有社会学家出来分析肇事者的家庭背景。

可怕的是大人都成了负义之徒,无从体会孩子去涉险的愉悦,反而粗暴地把他们从椅背上捉下来放稳。太多的人一笔勾销了自己的童年(最多例行公事地留几本影集),不能主动理解孩子式的对制造自得其乐的惊奇的需要:在我用力掰开平生拿到的第一片夹心饼干,美滋滋地舔掉雪花膏一样的一圈奶油,再蘸着牛奶咀嚼剩下的干货的时候,我以为我是史上第一个发明这种能带来开箱取宝式的快感的吃法的人;我把路上捡到的半个铃铛盖带到学校里,天天摩挲着给人看,声称是银器;我津津有味地读内地最早的一批盗版《机器猫》,替那个没有充分用好预约笔记本、逆时钟或隐身衣的野比小同志捶胸顿足――他居然笨到没有想到去给自己预约一个心上人做老婆(事先穿上隐身斗篷去考察各个候选);初中时代,我旷课跑去二十里地的地摊上买山东菏泽出的世界名画扑克牌,我坚信发现世界名画里的性感的裸体女人并对此产生浓厚兴趣的人,全班男生数我为先行者。

比尔・布莱森在过了1/3篇幅的地方开始了第六章:“性及其他娱乐”,所有规规矩矩从头往后念的读者大概都像我一样,读到这里便暂时取消了刷牙、洗澡或/和如厕的计划,要不就把刚刚拿起的电视遥控器又放了下来。在此之前,我已经知道他像我一样一条一条地把油纸从警棍一样坚硬的冰棍上撕下来,并屡教不改地让舌头同它死死粘在一起;在此之后,性启蒙成为所有回忆的主线,自从偷看到父母床戏的那一天开始,我们亲爱的布莱森同志就再也没有放弃过对女人肉体的幻想,但他不用对着一副套色不准的劣质扑克牌发呆(那里面收了54幅像素奇低的画,色彩普遍向洋红方向平衡,大部分画面有叠影,更让我绝望的是维纳斯的出场率为零),而是直接找画报,造树屋,并不遗余力地引诱女孩子到那里去。

在崇仰“法无禁止即自由”的地方,自由原则上普适于每个人,而在电影等级、烟酒销售和娱乐场所准入等特定环节进行适当把控;那些眼里只有禁令与控制的官僚机构,不知花季人群最需要保护的是公民地位,而不是一间把裸照色狼淫词艳句隔在外面的铁屋子。青春期的冒险,终究是任何人不能剥夺的特权。比尔・布莱森曾被州立博览会的脱衣舞场挡了驾,这个州的立法一再提高性表演场所的准入年龄门槛。在满十四周岁的那一年,布莱森带齐了所有证件,先在博览会大厅里事无巨细地参观了一大圈,为的是美美地享受那一刻。这个露天市场展出来自这个农业大州各个角落的产品――棉被、玉米、果酱、生猪、黄油做的奶牛,等等,于是他说――是的,他竟然说:“可能这是史上第一次有人把棉被和奶牛当成前戏的吧。”

一个喜欢先啃掉月饼、生煎包或其他什么包子的外皮,再用牙齿伴着舌头细心磨碎中间那团实心馅的孩子,呃,没有机会享受这样的前戏了。他只能在吃下一顿早餐的时候,为认识了一位精神上的同道而像里尔克那样“激动如大海”。一个夜里喜欢腰部以下半裸着走来走去的父亲,一个给儿子错穿上女孩衣服的母亲,一个手艺蹩脚的厨师叔叔,一个冷不丁开放身体的校花级女同学――我戚戚然回想这些情节,似乎顿悟到,童年正是成人时代的一场前戏:摸索,探入,爬上去又掉下来,为了美美地享受即将到来的那一刻:那一对胸前的流苏在目光上方六英寸高的地方专业地旋转起来,上帝保佑我不要早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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