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一个人和一个书展的成长史

2009-09-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倪咏娟 我有话说
德国,并非世界最大的出版国,德语,也非世界最通行的语言,然而半个多世纪来,一座名叫法兰克福的德国城市却一直举办着世界规模最大的图书博览会。每至金秋,全世界爱书之人便汇聚于此,展示新书、洽谈版权、交流心得。作为世界书业的“奥运会”,法兰克福书展每年吸引着百余国家、数千参展商、数十万参观者前往“参赛
”,使得这座德国中部城市每至十月便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法兰克福书展达到今日之规模与影响,有一人不可不提,他就是法兰克福书展前任主席彼得・魏特哈斯。这位主持书展长达25年的掌门人,在任内大力推动书展朝向专业化、国际化、数字化发展,使其成为世界各地大小书展的典范。为了表彰魏特哈斯的卓著贡献,人们亲昵地称他为“法兰克福先生(Mr.Frankfurt)”。

值此第61届法兰克福书展大幕将启,中国作为主宾国即将登台之际,商务印书馆推出魏特哈斯的自传《集书人》。书中详细披露了这位“法兰克福先生”办展25年来的甘苦心得,同时也呈现了法兰克福书展在跌宕时代中的曲折历程,以助我们近观这座“书之天堂”。

一个战后德国青年的文化选择

很少有人知道,今天已然功成身退的“法兰克福先生”早年曾是一个离经叛道的流浪客;更令人意外的是,这位今日德国文化的“代言人”,年轻时却是一个全面抗拒德国与德国文化的愤怒青年。这些转变,虽然表现为一个年轻人的思想转向,却也折射出战后德国青年一代的某种文化选择。

魏特哈斯出生于1938年,在鲁尔河畔的小城米尔海姆度过了求学时光。不过,他似乎并不喜欢这里,小城中压抑逼仄的气氛使他一再想要逃离:“每当第一阵春风吹过这座平淡无奇的城市时,我就无法在这里呆下去了。”多年后,魏特哈斯在回顾这种难以遏制的出走欲时,不仅归因于青春期的好奇心与叛逆心理,还从当时德国特有的时代氛围中找到了根源。

战败后的德国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自我认知困境――以前深信自己是被选出的神圣民族,现在必须承认这个国家犯下了严重的罪行。雪上加霜的是,战后经济重建使得父辈们无暇他顾,正在成长的一代人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这些孩子们一方面背负着沉重的历史包袱,另一方面却未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价值观与历史观的有效指引。为了对那些10岁到12岁的孩童进行战争教育,学校常会带他们观看一播就好几小时的集中营影片。孩子们不得不目睹堆积如山的尸体如何由推土机运到沙坑里,看着僵硬的肢体好像被扔弃的玩偶般跌下坑去。“我们都沉默着,因为我们不知道看过这些场面后,应该怎么办。”

与无措感同时滋长的,是对生活环境的恐惧――“难道所有这一切都是每日和我同乘电车的那些人干的吗?”在这场“现代性大屠杀”中,许多平凡人成了不自知的杀人者与被杀者,即便是“死刑执行者”也有其天真世俗的常人面目。这让德国青年们陷入一种疑惧中。而另一些悲剧制造者仍毫发无损地活跃于政治舞台,如对屠杀俄国、波兰和犹太平民负有重大责任的特奥多尔・奥伯兰德居然成为了政府的难民部长,又让魏特哈斯深刻怀疑“真的是发生什么变化了么?”。他甚至进而认为,自己仍然是“这个可怕的文化遗产的继承者”。

这是一种尖锐而痛苦的觉醒,它不仅使魏特哈斯在面对社会时感到茫然,更产生了一种深刻的厌恶感。他叛逆,进而反抗,“从此,我拒绝德国的一切,我自己也不想是它的一员。作为德国人我感到痛苦,我要寻找另外的、陌生的属性”。他开始大量阅读拉美以及其他国家的文学作品,试图进入不同的世界。他还尝试各种“长途的旅行”,法国、英国、西班牙、希腊、土耳其,为自己规划了一条逃离德国之路。

这是一段漫长的自我放逐之旅,同时,也开启了通向未来的路。事实上,无论是在文学世界里,还是现实旅途上,魏特哈斯的异国之旅并未能帮他忘记自己的国家,反而处处提醒着这位“异乡人”的真正归属。1965年,他在哥本哈根一家印刷工厂上班的第一天便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礼遇”――全体职工齐齐起身立正,举起右臂向他高呼:“希特勒万岁!”。

这些经历的累积使得魏特哈斯逐渐意识到,“回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重新审视命题之后,他找到的解决之道是把那些模糊的罪恶感明朗化,并试着接受它:“这样才能找到我的德国属性,而不至于整日头上顶着污浊招摇过市”。他下决心接受自己是一个德国人的事实,结束漂流的日子,回到那个“问题成堆”的祖国。

魏特哈斯在这关键几年中的悟得,成为其后来事业的起点。尤其在进入法兰克福图书博览公司,开始负责海外书展业务后,他更是找到了将所思所得付诸行动的明确方向――向世界呈现一个理性、文明、开放的德国形象。他为自己订立的目标是:介绍德意志最优秀的文化、文学和语言,从而让世界和这个刻板的德意志国家及脆弱的德意志性格实现和解。

多年之后,他将这段曲折且艰难的心灵历程写成了一本书,起名为“把愤怒写入书尘”(中译本名为《愤怒书尘》)。

从展现德国到沟通世界

20世纪上半叶,法兰克福书展两次扮演了“文化使者”的角色。一战后,因战争激化的民族情绪蔓延到了出版领域,法国阿歇特出版公司在一篇双页广告中打出了这样的标语:“销售或购买贝德克尔的书就等于金援德国。”(贝德克尔为德国著名出版商)。1919年10月德国书业人士开办“第一届国际法兰克福展”,希望借此化解英法两国书商对德国图书与教材的仇视,弥合国家间因战争而产生的裂隙。二战后,作为战争祸首,德国国家形象一落千丈。人们再次试图接续600年前法兰克福书展的传统,举办了“第一届法兰克福书展”并延续至今。其深意所在,用魏特哈斯的话说,是借助文化的交流实现“世界与德国”的和解。

法兰克福书展的这一诉求与定位,正合魏特哈斯的心意。1968年夏天,当时还藉藉无名的魏特哈斯进入了法兰克福图书博览公司。在最初的5年中,他一直负责德国图书的海外展出,核心任务就是向其他国家推荐德语图书并介绍德国文化。其间,他走遍了北美、南美、亚洲与几乎所有欧洲国家。外展工作不仅帮助魏特哈斯开拓了眼界,实践了文化理想,更现实的是,磨练了他的工作能力。这是一个对综合素养要求极高的岗位:需要了解图书产业的整体状况,也需要培养筹办会展的综合能力。在经历5年锻造之后,当法兰克福图书博览公司监事会决定由这个只有36岁的“年轻人”接任书展主席时,一切都已是顺理成章。

从外展负责人变身为书展主席,不仅是职位的升迁,也带来了工作重心的转移。如果说,外展工作的核心是“如何向世界介绍德国”,那么回到法兰克福书展主会场,魏特哈斯所面临的挑战还包括“如何向德国展现世界”,进而“如何让不同世界彼此了解”。

回望魏特哈斯执掌法兰克福书展的25年,从1975年到2000年,正是一段隔绝与沟通并存的年代。现实中的铁幕阻断了人们抵达彼此的途径,沟通的渴望因而更为强烈。有鉴于此,魏特哈斯为书展定下了一项重要使命:为这个世界中的不同文化相互开启门户。

魏特哈斯颇具雄心地要把法兰克福书展办成一个具有顶尖水准、世界影响与持久发展力的书展,这就要求书展在专业性、国际性和前瞻性上有卓越超拔之处。如今审视魏特哈斯办展25年的“成绩单”,可知他在这三方面也最为用心。

在提升书展专业性方面,魏特哈斯的最大贡献是改变了书展的功能与格局。前任主席陶伯特是一位温情脉脉的老绅士,书展因其强烈的个人色彩而呈现为一场盛大的“家族聚会”。然而,随着书展影响力的传播,参加人数大大增加,这就要求书展必须提供更具专业性与实质性的会展服务。这种从“家庭聚会”到“专业会展”的革新,是魏特哈斯上任伊始便明确下来的新方向。

保持信息流的通畅与有序,帮助人们快速找到自己的商业伙伴,是衡量一个书展专业与否的重要指标。为此,魏特哈斯重新规划了摊位号码,启用一套简明有效的引导系统,并印制在主目录上以供查阅。更富成效的是,他提出了一个被沿用至今的机构创设――设立分类中心。魏特哈斯在接手书展第一年便开始策划各种“中心”:新闻中心、文学经纪人中心、外国书商中心、德国书商中心、插画家中心、译者中心。这些中心专为书展上一支由书商、图书馆工作人员、文学经纪人、插画家、译者和记者等成员组成的“移动大军”而设。由于没有聚集地,参展商根本无法掌握“移动大军”的行踪。设立各分类中心后,参展商们要找到他们便容易多了,而中心也能帮助他们获取更有针对性的信息,引导其参与花样繁多的展场活动。

举办一个国际性书展所面临的核心问题之一,是如何展现更为丰富的世界面貌,吸引更多国家参与办展。内容,是至为关键的切入口。1976年,魏特哈斯筹划了第一个主题馆――拉丁美洲主题馆。主题馆将瑰丽奇崛的拉丁文学带到欧洲,引发了整个欧洲的拉丁文学热。正是在这股热潮中,法兰克福书展一举成为世界出版的聚焦点、国际出版圈的意见中心。

从1988年起,另一个更具垂范意义的计划――主宾国计划付诸实施。这是一个既富想象力又具实用性的构想:每年由一个国家担任主宾国,负责整体策划当年的展示主题与内容。对参展国来说,可借书展平台宣传本国形象,扩大国际影响。而书展公司则可专注于提供更为专业的会展服务。各国颇倾心于这一构想,从1988年起,意大利、法国、日本、西班牙、墨西哥、荷兰、巴西、奥地利、爱尔兰、葡萄牙、瑞士等国轮番登场,好不热闹。主宾国计划也为法兰克福书展带来了国际性声誉,在引入国家力量参与办会之后,书展于规模、规格与影响力等方面都达到鼎盛,无可比肩者。

考虑到书展的未来发展,魏特哈斯在书展电子化方面做了颇多尝试。从1984年起,书展便会安排展出空间以支持新媒体,吸引一些具有前瞻眼光的出版公司。1993年,书展领导团队更是将当年书展主题定名为“法兰克福迈向电子化”,显示出这个有着600年历史的古老书展迈向信息化的迫切心情。作为法兰克福书展的一个远程目标,魏特哈斯希望书展能“成为传统出版社与新媒体信息供应商之间的桥梁”。之后的每届书展他都会策划一些与电子图书有关的主题活动,“电子出版物”、“软件书”、“口袋电子书”这些如今耳熟能详的名词,很多都是从法兰克福书展开始为更多人所了解。

卸任之际,这位法兰克福先生交出了一张不俗的“成绩单”:

参展商数量增加了145%,从3903家增加至9545家;

参展国增加了75%,从60个增加至105个;

参观民众增加了93%,从15万人增加至29万人;

期间,共举办6个主题馆和11个主宾国活动,筹办大小活动2340场。

兼容并蓄的气度与远识

魏特哈斯因其年轻时的种种行为与立场曾被同行疑为“左派分子”,为此他在《集书人》一书中专门回应了这一质疑。在一段名为“我是左派吗?”的章节中,他写道:“所有政治观点、意见,不论是左是右、是军事独裁者或左派独裁者、是解放组织或右派独裁者都能在书展上各自表述,这点对我而言一直都非常重要。”对于魏特哈斯来说,属左属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彼此都有表述的空间。这不仅仅是“法兰克福先生”的观念,也是法兰克福书展的理念。

作为一个全球性书展,法兰克福书展自创办以来一直力主平等地对待各种语言与文化。书展对于参展商,无论其来自哪个阶层或掌握多少市场占有率,皆一视同仁。葛拉德、柯伯等书展元老在创办第一届法兰克福书展时便提出了一项原则:每位参展商,不论大小,一律占有两个摊位。在此后经营中,这种被精心维护的“平等”用一条条具体的规定贯彻于书展的方方面面:通过展位定价限制大出版社的扩容;禁止财力雄厚的参展商在书展目录或是自家展位外猛打广告;安排“第三世界”及中、东欧图书交易弱势国家搭配10-12个图书产业大国混合参展。这一系列措施旨在扶持小型参展团体融入法兰克福书展,不致因大型出版社的优势地位而被排挤到边缘,或丧失存在的意义。

然而,时至20世纪八九十年代,随着国际局势的变易,这一原则开始不可避免地遭遇冲击。美国、英国两大书展强势国家扮演起意见领袖的角色,不断要求改变这种基于“整体平衡”的摊位安排。他们要求转移到更好的展馆及位置,并提出要将包括两国在内的英语国家划入同一展区,而这势必导致其他国家及主题板块的参展商被拆分得七零八落。为避免各小型出版社团体被一再边缘化,魏特哈斯一面设想多种各方更易接受的方案,一面周旋于贝塔斯曼、兰登书屋等强势出版集团之中。然而,政治经济利益与人文环境的此消彼长,最终使得法兰克福图书博览会监事会――魏特哈斯的老板们――决定接受英美两国提出的参展要求,依照他们的要求调整展位布局,这令魏特哈斯感到十分沮丧。

平等之不可得,则寄望于相对的平衡。在会展布局上的“失利”使得魏特哈斯更偏重于在会展内容上做些“弥补”。多元化,是其在内容上实现平衡的重要方式。为此魏特哈斯组织了拉美、非洲、印度等主题文化馆,而在作为接棒计划的“主宾国”活动中,墨西哥、巴西、匈牙利、立陶宛、阿拉伯国家、韩国等非主流国皆有属于他们的“法兰克福之年”,也都得力于他的不懈争取与协调。

对于不同意识形态国家,魏特哈斯显示了一个顶级书展掌门人的气度与远识。冷战时代的苏联及东欧集团出版社,每年都由政府大力资助前来参加法兰克福书展。但苏联解体后,由于缺乏出资人,这些出版社都无法前来参展。对此出现了两派主张,一派提出让市场机制自行运作,等他们有能力时再来参展,另一派主张书展应扮演更主动的媒介角色,起到更积极的推动作用。魏特哈斯赞同后一种主张。他不仅向东欧出版社提供各种补助,还在几乎所有东欧前社会主义国家及当时“独联体”国家的首都举办出版社行销与管理工作坊。后来,这些地区出现了许多优秀的出版人,长期活跃于法兰克福书展的舞台。

魏特哈斯说他因办书展而喜欢“集书人”――搜集国际书业的人才,这些同时拥有智慧与理想的人们是他真正的同道。只是在这场高朋满座的聚会中,必然存在着矛盾、纷争,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也着实考验主人的智慧。魏特哈斯曾提出过一个处理分歧的理念:“为其而战(fight FOR them)”而不是“与其作战(fight AGAINST them)”。把自己融入到问题中,站在对方的立场而不是对立面上去考虑问题,这种兼容并蓄的精神是魏特哈斯所倡导的一种办展理念。正是怀以这种包容的姿态,他将一个又一个美丽新世界引领到人们面前,引导人们抵达彼此的精神世界。

2009年,法兰克福书展将迎来一个崭新的主宾国――中国,古老的国家与悠久的书展终于交汇在一起。在这场秋天的盛会上,相信热衷于“集书人”的“法兰克福先生”一定不会错过来自东方的书卷、香茗与博雅的爱书之人。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