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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学艺:世事洞明皆学问

2010-03-10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本报记者 陈洁 我有话说

●我国的经济体制改革

早就开始了,但社会体制改革至今还没开始,应该说,中国社会结构滞后经济结构至少15年左右。这么多年偏重经济建设,社会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都跟不上,这是不行的,一俊遮不了百丑。

●社会建设大致来说应该从三方面切入,首先是社会体制改革,包括户籍制度、城乡二元结构改革等。其次是加大对社会建设的投入。第三个就是加强社会管理。

陆学艺

陆学艺的头顶已经微秃,一缕头发从脑门横过去,造成“一桥飞架南北”之势。低头倒茶的时候,那缕头发从额头垂下来,泄露了他的沧桑。但他在沙发对面安顿下来,理好头发,露出铮亮的脑门,正襟危坐,侃侃而谈,又回复到那个关心国计民生的学术带头人形象。

从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全国百县市经济社会调查”,到“中国百村经济社会调查”,再到近十年的“中国社会系列研究报告”三部曲,陆学艺所作的,一直是经世致用之学。作为中国社会学会会长、两届人大代表、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学术委员会委员,陆学艺几次强调,他的治学体会只有两条:第一,研究要跟实践相结合;第二,对于大型社会调查和研究,组建一个运行良好的研究团队至关重要。

  问:据我所知,您是从理工科转到社会科学研究领域的。为什么?您是怎么实现自己的学术研究转型的?

陆:我是江苏无锡人。1950年参军当兵,1954年才重新回学校读高二,1956年考取了北京工学院,就是现在的北京理工大学,专业是激光光学专业。但我的志趣不在这方面,所以第二年便通过加试历史地理,转到了北大哲学系。1962年毕业后就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读研究生,毕业后留在所里工作,就一直没有动过。我在这个办公室已经20年了。以前是社会学研究所的所长,现在退休了返聘,给我安了个副所长的名头,嘿嘿。

至于为什么会转行呢?我是农村出生的,看到农民吃不饱饭,心里就不明白。当时的口号是“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我们跟着党走,党又是先进的,1960年为什么还会饿肚子呢?我就想弄明白这个问题,这是我学习和研究的动力。我一辈子都关心三农问题,一有机会就下乡。参加“四清”工作,一去就是一年多。我研究生一毕业,刚参加工作就文革了,我是积极主动下乡的,因为可以观察研究乡村。我和别的学者不同,他们的研究工作在文革可能都被迫中断了,而我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一样可以观察社会、研究社会,所以说,我的研究从来没有中断过。

  问:您近年来以社会结构研究而著称,但在一开始,您的研究专长是农村发展理论,后来才转到社会学研究的,是吗?

陆: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农村率先改革,普遍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我在社科院工作,就觉得我们作为党和国家的咨询机构,应该对县级经济政治社会体制的现状进行研究。我做研究,偏好典型调查的方法,或者说“解剖麻雀式”的调查,就想找个地方蹲点调研。

这个想法很快得到了当时社科院院长马洪,还有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杜润生的支持,我们一商量,选择了山东德州地区的陵县作为试点基地县。当时我担任研究组长,为了便于开展工作,中共山东省委组织部还专门下文,任命我为陵县县委副书记。从1983年秋到1986年底,我在那里当了三年多的县委副书记呢。呵呵。如果说我对农村、农业、农民的三农问题有点认识和发言权的话,都是从这三年蹲点开始打的基础。

那时候我的体会是,搞研究工作,要吃透两头:一头是马克思主义,这是基本理论,是中央决策的精神,是根本大方向;另一头就是农村、城市发展变化的真实状况。

1986年,我根据在农村基层的感受,写了《农业面临比较严峻的形势》一文,发表之后,在决策层引起的反应不一,有赞成的,也有认为我散布农业悲观论的。我后来又写了几篇关于农业形势争论的文章。

本来我是愿意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做下去,系统研究农民问题的。但1987年2月的时候,组织上任命我当社会学研究所的副所长,从此,我进入了社会学界。在社会学所,我大量精力用在行政和科研组织工作,另外就是组织中国社会阶层的系列调查研究。

  问:是啊,祝贺您主编的《当代中国社会结构》出版,这本书与之前出版的《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和《当代中国社会流动》,构成了您的“中国社会阶层研究”系列的三部曲。这三本书是货真价实的“十年磨一剑”。

陆:谢谢,其实后面还有第四本《中国社会阶层关系》,是应用第三本的社会结构理论来分析中国的社会阶层关系。你说的没错,这十来年,我就做的这个。整体来说,几个调查研究的人力之多、经费之大、时间之长,可能在国内社会学界甚至社会科学界都是少见的。当然,和国外是不能比的。据我了解的情况,美国、英国、日本等发达国家,类似的社会调查每十年就进行一次,这些资料对于帮助决策者了解基本国情、科学决策有很大的作用。

  问:请您简单介绍一下相关研究吧。

陆:我做的第一个社会阶层研究是1999年初开始的,“当代中国社会结构变迁研究”课题立项后,我们做了三年,前后参与调研的工作人员有几百人,我们完成了8个县市、2个大型国企、一个乡村社区和一个大学社区的抽样问卷调查、入户访谈,收集了一万多份问卷和近千份访谈记录资料,最后形成了第一个报告:《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

说起来,中国社会阶层的研究历史很长,毛泽东最早写的文章就是《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我们的国旗上,围绕着中间那颗代表中国共产党的大星,有四颗小星星,分别代表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四个阶级。经过三大改造,后面两个阶级都消失了,变成了两个阶级(工、农)和一个阶层(知识分子)。

我们的研究在此基础上,提出以职业分类为基础,以三类资源(组织资源、经济资源、文化资源)的占有状况作为划分社会阶层的标准,将当今中国的社会群体划分为十个社会阶层,分别是国家与社会管理者、经理人员、私营企业主、专业技术人员、办事人员、个体工商户、商业服务业员工、产业工人、农业劳动者、城乡无业失业半失业者。这十个阶层分成五种社会经济地位(上层、中上层、中中层、中下层和底层)。这种社会阶层划分法不一定尽善尽美,但建立在大量调研数据的基础上,有一定的说服力,现在在学界也获得了一定的认可,常常被引用。

就是在做社会阶层的研究时,我们意识到,社会阶层不是固定僵化的,而是一直在变迁,在做垂直流动和水平流动。于是,有了第二个关于中国社会流动的调查研究。我们梳理了当代中国从1949年至今的五次社会流动,分析了十大社会阶层的来源和流向,以及今后各自将如何继续演化。还分析中国社会流动的机制,探讨其需要改革和调整的地方。这个研究历时两年半。

做完社会阶层分析,顺理成章就发展到了社会结构研究。新近出版的第三部《当代中国社会结构》,从2006年开题到完成费时最长,有4年时间。

  问:因为社会结构是最复杂也最重要的问题?

陆:是的。社会结构一直是社会学研究的核心问题,它既是对社会作静态分析的终点,又是动态分析的起点。19世纪法国社会学家迪尔凯姆曾说:“对社会结构的分析是理解一切社会现象的出发点。”我们平时所谓的社会变迁,就是指的社会结构的变迁。

我们现在的情况是,社会结构调整大大滞后于经济结构变化,目前,中国经济结构已经达到工业化中期阶段,而社会结构还处于工业化初级阶段。这是引发诸多社会问题和矛盾的重要根源。改革开放初期,我们认为,中国80%的问题是因为穷,只要把经济建设搞上去,多数问题就都解决了。30年过去了,情况怎么样呢?经济报喜,社会却报忧。以前是蛋糕太小,现在蛋糕做大了,比想象的还要大,但分蛋糕的方法有问题,甚至切蛋糕的人手脚不干净,结果反而意见更大了。不解决好利益分配的问题,以后会导致更大的麻烦。

政府、市场、社会,应该三方面齐头并进。现在的问题是,党政不分,政企不分,社会出了什么问题,都怪政府,有时候也未必公平,但我们把一切事都管起来,不怪你怪谁?所以要分离,社会的事情交给社会自己来处理。现代社会一定是公民社会,公民自己管理自己。在这方面,我们的进展还是太慢。

总之,我国的经济体制改革早就开始了,但社会体制改革至今还没开始,应该说,中国社会结构滞后经济结构至少15年左右。这么多年偏重经济建设,社会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都跟不上,这是不行的,一俊遮不了百丑。正当的发展顺序,当然还是经济建设第一,但接下来,就应该是社会建设,然后是政治建设,最后是文化建设。

所以,中国应该进入以社会建设为重点的新阶段。在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同时,尽快把社会建设摆到突出的位置,协调经济社会发展的关系,加快社会结构调整,优化资源与机会在社会成员中的配置,这是保证经济持续、快速、平衡发展,以及社会和谐、稳定、进步的必然选择。

  问:社会建设跟不上,会导致哪些问题?

陆:问题多了。三农问题、住房、医疗、教育,还有,现在产生了很多新词,“群体性事件”什么的,这些都是社会结构问题。以工业化和城市化为例,工业化创造供给,城市化创造需求。可我们工业化到今天,早已经是世界工厂了,在工厂里干活的还是农民,这怎么说得过去?城市应该如何接纳农民?如何改革户籍制度,推进城镇化、城乡一体,这些问题都必须解决。现在一说城市化,就是盖楼房,其实不那么简单。

  问:我们应该如何推进社会建设呢?

陆:社会建设的关键和核心任务是调整社会结构,而目前是中国调整社会结构的关键时期。要调整人口结构、家庭结构、就业结构、收入分配结构、消费结构、城乡结构、区域结构、组织结构、社会阶层结构等。

具体而言,社会建设大致来说应该从三方面切入,首先是社会体制改革,包括户籍制度、城乡二元结构改革等。社会体制改革牵涉面宽,动起来不容易,但必须改。其次是加大对社会建设的投入。第三个就是加强社会管理。三分建设,七分管理。管理是软件,也是生产力。大学、医院、科研机构,还有城市,都需要管理。我们的管理跟不上,在管理人才队伍的建设方面做的也不够。

  问:最后一个问题,请概括一下您的学术理想。

陆:我想这么来说。我国的社会学研究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引进”,社会学是外来的不是本土的,连“社会学”这个名词都是日本翻译后被章太炎引进的。在此之前,我们翻译为“群学”,康梁在广东办学,就讲授过群学。这个引进的工作开始得比较早,但后来中断了,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才重新开始。到1980年代,重要的基本概念都引进了。第二阶段,社会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自然科学的成果,我们拿过来直接就可以用,但社会科学的东西,比如西方的自由民主,照搬是不行的,必须有一个本土化、中国化的过程。社会学也一样,我们要用西方社会学的方法、理论框架、甚至概念,来解读中国的实际。到第三阶段,我们还要产生自己的社会学概念和理论体系,反过来向世界输出。

我这辈子做的只是第二步的工作,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中国社会学研究还是在走第二步。我现在还兼着北京工业大学人文学院院长的职务,能做的就是培养研究生投入第二步的工作。我搞了一辈子三农问题,到现在我用人、招研究生,还要求招农村出身的。没有农村生活背景,做不了这些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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