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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根“样板戏”

2010-03-31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李洁非 我有话说

从流行文化角度观察,曾经有三个突出符号:苏联歌曲、样板戏、邓丽君。与之相对应,是不同的人群。笔者出生在60年代初,中苏已经交恶,苏联歌曲销声匿迹,伴我成长的是样板戏,之后青年时代,邓丽君内输,所向披靡。所以,样板戏是童年、少年记忆,邓丽君是青年记忆,皆有深刻影响。但比较起来,样板戏远甚。一是童

年、少年记忆刻骨铭心,没有办法;二是当时样板戏以绑架方式传播,一切公共视听空间,通吃通霸,电影院如是,电台如是,哪怕上学或放学路上,有线广播―――为便宣传,当时城市沿街架设高音喇叭―――差不多总是放送样板戏选段或全剧。至今,年龄相近者聚娱,每每发现对于样板戏,尤其早期的《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三部,大家仍然倒背如流,以至于语气、停歇略无差讹。不必说,样板戏占用了我们最好的记忆、最新鲜的感觉,还有白纸一样的心灵。

巴金说,样板戏唤起他本能的恐惧感。坦白讲,我没有这种感觉。如果有资格替我那代人说一句,我还会说,他们应该也没有。不从“思想”仅从感官来讲,如今“听”样板戏和当年没有不同。当然,视觉上不一样。记得时隔多年(1989年后),电视台重新播放样板戏影片,猛然看到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那些肢体语言、造型,以及表情,不禁哑然失笑。如今难以置信,当年却无此感。

最早的两个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分别由中国京剧院、北京京剧院演出,但它们原产地都在上海。论这种文艺实力,上海是有的。举凡文学、戏剧、电影、音乐、美术、舞蹈,当时上海都可跟北京抗衡。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样板戏源出上海,而且一下出现两个胚胎,别的地方(包括北京)却一个也没有,肯定是有些特别、有些异常的。

我们知道,建国后文艺事业,由党一元化领导。这种领导,一竿子到底,虽未必所有创作都来自领导指令,但由指令产生某部作品,或者在一些作品背后寻找到上头指令的背景,都可谓家常便饭。党对文艺的领导第二个特点,是上下统一、协调一致。这项职责与权力,日常情形下是交给中宣部的。中宣部以下,是文化部及所属文化生产企业和剧院,文联及各协会,中国作协。一个时期文艺工作的指导思想、中心任务,循这样的秩序而明确和下达。一般来说,这种管理稳定、严格、井然有序,只有一种情况除外,即中央高层领导可能随时做出与文艺有关的指示,而引起贯彻执行。这种情况,以毛泽东最为常见,不仅有电影《武训传》、《红楼梦》研究、胡风问题、丁陈问题等大的例子,也有类似于胡乔木根据毛泽东谈话精神授意吴晗写《海瑞骂皇帝》那种较小一些的例子。毛泽东之外,周恩来也较多地影响着文艺,比如他新侨会议讲话与广州会议、大连会议之间的关系。中央高层领导对文艺的发言权并没有任何明确的分割,似乎只是出于历史的原因,而对文艺问题发言权形成了一种默认状态,所以除了毛泽东和周恩来,我们很少看到其他中央领导对文艺做直接、专门的指导,刘少奇、邓小平和陈云都是如此。

然而,1962年底、1963年初,出现了异常情况。

1963年元月4日,上海文艺会堂举行元旦联欢会,柯庆施讲话。他提出:“今后在创作上,作为指导思想,一定要提倡和坚持‘厚今薄古’,要着重提倡写解放后十三年,要写活人,不要写古人、死人。”报纸的安排,说明这不是一次即兴漫谈。二天后,上海两家主要报纸《解放日报》和《文汇报》同时刊登这篇讲话。

这就是带来很大震动的“大写十三年”。

当时,柯庆施虽居政治局委员,主要身份仍为“地方督抚”。以这种身份而公然宣布一种文艺指导思想,前所未见。不要说这种全局性问题,即便仅仅针对上海文艺工作,照同为上海市主要领导的陈丕显说来,如此“事关重大的命题”也理当“经过上海市委集体讨论”(《陈丕显回忆录:在“一月风暴”的中心》)。柯庆施所为,打破了秩序,置中宣部于不明境地。四个月后,中宣部在京开文艺工作会议,有关负责人周扬、林默涵、邵荃麟对上海不同中宣部协调,自行提出涉及文艺工作全局的口号,表示不满,并强调这个口号有很大片面性,与党的“双百方针”相抵触。而上海方面与会的张春桥及助手姚文元,对中宣部的责备却不以为意,反而振振有辞论证“大写十三年”有十大好处。柯庆施的“逾份”,张春桥的强硬,都是一反常态的信号;他们一个是上海党政一把手,一个是上海主管文教的负责人,这上下一体的动作,透露出在上海这座城市,正借文艺问题形成一种其他地方所没有的特殊氛围。

这就是为何唯独上海首先培育出了样板戏的胚胎。1963年当年,已赍负“文艺流动哨兵”特殊使命的江青,寻迹而至,先后从上海带回沪剧《红灯记》和《芦荡火种》,可谓满载而归,由此获得在翌年发动京剧革命的资本。虽然后来样板戏总数多达十余个,但《红灯记》和《芦荡火种》的意义,非其他可比,它们对于江青,相当于西楚霸王的八百子弟兵或闯王的老营,是她起兵和起家的地方。另外,上海在上述贡献之外,还搞出了“本地化”的《智取威虎山》、《白毛女》、《海港》、《龙江颂》和样板戏的收山之作《磐石湾》,加上源于此地的《红灯记》、《沙家浜》,样板戏总数的泰半及一头一尾,皆赖上海。难怪“旗手”江青屡怀故人,感念“柯老”支持;也难怪张春桥一直被倚作股肱,许为总理之选。

辨迹寻踪,我们摸到了样板戏的老巢。但若想看见更多,目光就要拉开。

前面说党对文艺的领导井然有序,有司负责、专职官员循序管理,毛泽东、周恩来之外,一般很少过问;现在则应补上一句:这是1963年以前的情况。

1963年以后,插手文艺的情况突然增多,不光柯庆施提出了“大写十三年”,康生也表现活跃、为《李慧娘》事件推波助澜,甚至跟文艺素无瓜葛的林彪都大为热心部队文艺工作,把它放到突出位置……其中更为特别的迹象,是江青现身文艺事务,出入上下,往来南北,这是近十年所难以见到的情况。

考其背景,一切出于毛泽东新近对文艺的特殊关注。1962年夏北戴河会议上,毛泽东话锋一转,告诫“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又在接下来举行的八届十中全会,根据康生的汇报就长篇小说《刘志丹》做出批示:“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就此将国务院副总理习仲勋拉下马。事实证明,《刘志丹》事件是一个重大转变,尤其是预示了通过整治文艺引发大规模阶级斗争这一思路的形成。从此,事态就在不断强化。1962年12月21日,毛泽东与华东省市委书记谈话,谈到文艺现状,首次使用如下话语:“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多起来,有点西风压倒东风”,表扬“过去的文工团只有几个人,反映现代生活,不错”。1963年5月8日,在杭州会议期间,提出“‘有鬼无害论’是农村、城市阶级斗争的反映”。11月,严厉批评《戏剧报》和文化部,斥责文化部是“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外国死人部”。(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12月12日,做出著名的“两个批示”中第一个,判定文艺“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1964年6月27日,做出第二个批示,判定文艺界“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8月18日,对公开放映并组织批判影片《北国江南》、《早春二月》的报告写批语,要求“使这些修正主义材料公之于众”,“不只这两部影片,还有些别的,都需要批判。”(《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十一册)……

然而,对于毛泽东来说,密切注意文艺本来并非异常状态。自延安以来,他一直高度重视文艺问题。建国后,由他亲自发起的文艺批判不胜枚举。如果把这看作经验或惯例,1962年的动向就谈不上什么特别之处。说到这一点,嗅觉就很重要了。嗅觉不同,解读也将不同。有些人政治神经超强超细,从而准确辨别出,毛泽东1962年以来的文艺谈话,指向深远,绝非以往的简单重复。康生如此,林彪如此,柯庆施更是如此。

敏锐的读者可能注意到,“大写十三年”的出处已悄悄伏于刚才的叙述之间,即:“1962年12月21日,毛泽东与华东省市委书记谈话,谈到文艺现状,首次使用如下话语:‘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多起来,有点西风压倒东风’,表扬‘过去的文工团只有几个人,反映现代生活,不错’。”在毛泽东,只是寥寥数语,语气好像也不很郑重其事,而柯庆施却于座中字字入心。仅隔十天,他便假贺新年的日子,对上海文艺界抛出“大写十三年”口号。目光之老辣、解读之精切、反应之迅捷,令人佩服,“好学生”之誉洵非虚名。当然也正因已经摸透、看准,他的讲话才有那么大口气、那么大气派。

由于他的“卓识”与经营,上海形成了别处都没有的小气候。从1963年到1966年初,毛泽东、江青相当多时间呆在上海、杭州两地,样板戏萌芽于此,《海瑞罢官》事件策划于此,罗瑞卿就擒于此,《五一六通知》定稿于此……“文革”前重大准备工作似乎都托于东南一隅。一句话,“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是在北京取得,发动基地却是上海。要不然,“四人帮”怎么也称“上海帮”,成员四分之三都出自上海呢?

循上所论,我们探明样板戏以毛泽东1962年以来的思想动向为根由,并以柯庆施治下的上海为培养基和试验田。这些,都是近距离的考察,如欲刨根究底,就不能只看一时一地。

样板戏固然是某个时期特定现实的产物,但它又不可能是“文革”前那么短短二三年突然搞出来的,它在创作思想、模式上有一个漫长积累的过程。撇开样板戏如何服务于“文革”政治不谈,单从艺术上看,其核心理念是“塑造高大完美的无产阶级英雄人物形象”。没有这一理念,也不会有样板戏。

论到这一点,那可说来话长。不妨留心一下样板戏故事的由来,它们多数不是原创,比如《白毛女》、《智取威虎山》、《红色娘子军》、《红灯记》、《奇袭白虎团》、《平原作战》,都有母本,取自延安以来的小说、戏剧、电影和报告文学作品。这提示我们注意,虽然“两个批示”指斥“十五年来”文艺界一团黑、基本“不执行党的政策”,虽然江青发明了“十七年”文艺“黑线专政论”,实际情况却与这些指责大相径庭。倘若果如其说,样板戏大量取材于“十七年”作品这么一个明显的事实,就无法解释。而且不光样板戏,“文革”后期试图振兴电影业,同样从“十七年”影片中挖掘、“寻宝”,然后加以翻拍,如《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年青的一代》。一旦注意到这些情形,我们也就了然于心―――虽然出于政治原因而发明了“黑线专政论”之类,其实并没有那回事。从延安到“十七年”,文艺沿着一个道统发展下来,非但没有中断,反之一直在强化和加码。

这个道统,绝不像江青别有用心标榜的,唯独她坚持、别人都在破坏和反对。我们随便举几个例子。建国伊始萧也牧为什么被批判?还不是因为他的写“日常生活”的主张,背离了塑造“英雄人物”的原则。要知道,这次批判没有高层背景,纯属文艺界“自纠自察”所致。胡风被整肃,起初也不是政治问题,是文艺思想问题,其中有个焦点,就是胡风所坚持的“主观战斗精神”,被认为是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如予容忍,将严重妨碍文艺创作完成塑造无产阶级英雄人物形象的任务。这个批判,也是文艺界自动发起,直到三十万言书和舒芜交信以后,才转为政治性质。以上两件事,胡风被批判就当时而言似乎不可避免,但萧也牧挨整实在过分。翻翻萧的作品,会发现其思想主题相当正统,只是叙事喜欢从生活“侧面”切入而已,居然因此就遭致严厉打击,尺度之苛实超想象―――然而,当赵树理也开始做检讨时,人们才发现萧也牧的遭际尚可理解。赵不仅是《讲话》后延安文学一面旗帜,且建国以来主观上一直积极跟进政治,《三里湾》是第一部表现农业合作化的长篇小说,连遭致批判的《“锻炼锻炼”》也是热烈歌颂集体主义的作品。他究竟为什么受到鄙薄,被斥“跟不上形势”呢?批判者说,他受缚于“顽固的农民世界观”,不能进步到“无产阶级世界观”,所以始终写不好先进人物。这,就是将赵树理看低的理由。是的,赵树理写了很多活灵活现的落后人物,笔下也有不少先进人物,却不太成功。然而却又如何?演员不也有的只擅反面人物吗?可在当时看来,倒像是赵树理存心不肯写好先进人物。所以如此,是因批评家脑子里写英雄这根神经绷得太紧,以致成为评判作品优劣的唯一标准―――写出高大英雄,才是好作品,否则就该批。关于这种极端思维,请看邵荃麟1962年在“大连会议”所谈到的情况:

要研究人物与矛盾的关系。有些简单化的理解认为,似乎不是先进人物就不典型。一个阶级只有一个典型,这是完全错误的看法。从这个理论出发,又发生拔高问题。要人物高,这就容易把人物孤立起来。(《邵荃麟文学评论选集》)

“一个阶级只有一个典型”,比“三突出”如何?有过之无不及。所以,“三突出”绝不是从天而降,起码在50年代末,文艺思想就已经达到这样的“高度”。塑造高大完美英雄形象,岂是样板戏独家专利?看看邵荃麟谈到的“拔高”、“把人物孤立起来”一类做法,就知道这一套早就不新鲜。所以我们说某种理念、某种精神,“十七年”间从来不曾削弱,实际上一直在加强。事实就是这样。

一旦追根寻源,我们就明白不宜过分强调样板戏的“‘文革’属性”,把它跟过去历史割裂开,以为它是某个时期的独生子。这一点,迄今为止谈论样板戏的人,包括它的一些著名否定者,不知为何都不实事求是,都喜欢单独抨击样板戏。但那并非事实,样板戏既不孤立也不孤独,在它前面早已经有很多容貌近似、DNA匹配的手足同胞。样板戏是“文革”的果实,“文革”却非样板戏的根源。样板戏的基本理念和以此展开的创作,在中国存之日久;确言之,样板戏只是在这基础上加以“进化”的品种。见不及此,对“为什么会有样板戏”的思考,是深入不下去的。

似乎章诒和先生说过,京剧的历史是与两个女人联系在一起的。这两个女人,一个我们大家都知道是谁,另一个,是清末的叶赫那拉氏。公平起见,我应补充说,京剧历史也跟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那就是促使四大徽班进京的乾隆皇帝。不过,章先生确实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她实际上说的是权贵与艺术的关系。

比如京剧史上两个女人之一的慈禧太后,把京剧引入宫廷,不单提高了京剧的地位,也刺激它走向精致化。谭鑫培之为承先启后的一代宗师,与她慧眼识珠分不开;虽说终究只是她的玩物,但玩得品位不俗也是事实。

晚慈禧约一甲子,另一个关键女人出现了。从我们接触到的材料看,江青对京剧的眼界、见识并不低,这个公道话还是应该说的。在权高位尊上,江青与慈禧也有得一比。但是奇怪,江青对于京剧艺术却起到了破坏作用,甚至是致命的破坏作用。如果没有这个女人,京剧应能以一种完美状态留在历史上,现在肯定不行了。人们也许会说,有没有江青,戏改乃至样板戏恐怕都一样要搞起来。诚哉斯言。然而列位,换成另一个人,没有江青这样的地位,不具备江青那样的对京剧的了解,类似事情即使发生,也极可能搞不到如此深入长久。恰因懂戏,她的破坏性才非等闲可比。她的可恶,正在于明明知道京剧的价值、京剧的美,却为着政治原因无视这种价值和美,功利地利用它、压榨它、扭曲它。她的可恶,还在于一边公开痛骂、封杀旧戏,斩断京剧历史,只让人民群众看样板戏,自己却暗地让人继续给她演旧戏,亦即搞文化专制主义。昔年在沪求学,我曾与原样板团一些演员走近,他们亲口相告,“文革”间江青让他们为之唱堂会、演旧戏。我曾想,江青等不妨去搞样板戏,只要并不禁绝传统戏,京剧的状况就不至于太坏。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知道,不禁旧戏,样板戏就不能立足;换言之,他们是以一己之私,不惜毁坏民族艺术宝贵传统,来推行自己的货色,正所谓“我花开时百花杀”。

慈禧推广了京剧,江青似乎也有相似作用。试想整整一代中国人,个个能唱几句京剧,是不是奇迹?然而,京剧因此而普及了吗?今天再看,答案非常清楚:没有。就我身边而言,虽然同龄人个个能唱几句样板戏,却几乎没有一个爱好京剧。他们对京剧没有感觉,也没有热情。样板戏不能使他们通往京剧艺术。于是我们明白,最终,样板戏不过是那个时代的“流行文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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