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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作家命运的文学评论

2010-03-31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杨建民 我有话说

1957年下半年,一篇名为《百合花》的小说在多家文学杂志编辑部旅行:寄去,退回;再寄出,再……。

这篇小说仅有6000来字,人物只有两个,情节也简单得似乎难于

复述:一个19岁的解放军团部通讯员,护送一位文工团的女同志到前沿包扎所。送到之后,又帮助包扎所去向老百姓借被子,为受伤怕寒的伤员取暖。但通讯员在一位老百姓家吃了闭门羹。开始觉得委屈,但随后知道这老百姓家只一床嫁妆新被,新媳妇结婚才三天。新媳妇终于将那床很漂亮的被子(里外全新,假洋缎背面,枣红底子,上面撒满白色的“百合花”)拿了出来。后来通讯员为掩护担架队员扑在手榴弹上壮烈牺牲,新媳妇用这床新被子放进棺材,半垫半盖在通讯员的遗体上。

这是一篇反映群众爱护解放军主题的小说。但退稿的意见却是:调子比较低沉,不能鼓舞人民前进;还有的甚至说作品的感情“阴暗”;作者跟前有看过稿子的人警告得更邪乎,说作者已经走到“危险的边缘”。

这样的评价,对于一个虽发表过一些作品,还没有多大影响的作者的打击可想而知。甚至作者自己也发生了动摇,开始试图认可退稿意见,希望写一些鼓舞人民前进的,有高昂调子的作品。但是,《百合花》毕竟是作者的心血之作,她还是继续将它寄出。终于,陕西《延河》杂志1958年三月号刊出了这篇小说。

有时候,收获来得太迟,人便不会太兴奋。作者见到《延河》上发表了《百合花》,虽然感激,但先前稿子的遭遇,使她认为作品不过是没有多少价值的“丑小鸭”,自己并不可能在写作上有大的发展。这篇小说的作者就是以《百合花》、《高高的白杨树》、《静静的产院》、《三走严庄》等一批优秀小说驰名文坛的茹志鹃。

1957年,“反右”斗争铺天盖地,在这样的背景下,茹志鹃《百合花》的命运也就不难理解了。就在《百合花》在《延河》发表之时,茹志鹃的丈夫被戴上“右派”的帽子,开除党籍、军籍,这对于她,无论创作,生活,都是再沉重不过的打击。作者后来说:“生活,创作,都面临丧失信心的深渊。”

1958年5月初,时任文化部长的茅盾读到当时的一批文艺作品后,写了一篇评论《谈最近的短篇小说》。文章中,茅盾从他当时阅读的大量作品里,选出数篇进行评述。在这数篇中,他又用了最多的笔墨评价《百合花》:“在这篇小文章所举的那些例子中间,《百合花》可以说是在结构上最细致严密,同时也是最富于节奏感的。它的人物描写,也有特点;人物的形象是由淡而浓,好比一个人迎面而来,愈近愈看得清,最后,不但让我们看清了他的外形,也看到了他的内心。”

茅盾在简单复述了这篇故事后,郑重指出:“这是许多作家曾经付出心血的主题(杨注:即反映军民鱼水之情),《百合花》的作者用这样一个短篇来参加这长长的行列,有它独特的风格。恕我借用前人评文惯用的词汇,它这风格就是:清新、俊逸。这篇作品说明,表现上述那样庄严的主题,除了常见的慷慨激昂的笔调,还可以有其他的风格。”

之后,茅盾分析了作者展开故事和塑造人物的细微之处。连引证带议论,用了几千字的篇幅。“作者把这两者(展开故事和塑造人物)结合得很好,而且尽量让读者通过故事发展的细节描写获得人物的印象;这些细节描写,安排得这样自然和巧妙,初看时不一定感觉到它的分量,可是后来它就嵌在我们脑子里,成为人物形象的有机部分,不但描出了人物的风貌,也描出了人物的精神世界。”茅盾不仅注意到作者的正面描写,还对于小说中通讯员枪管上插了几根树枝,过一阵子又添了一枝野菊花的细节,大加称赞:“这闲闲的两笔,前后呼应,这两笔之间有二千多字写故事的发展也写这位通讯员的风貌和性格,然而有了这前后呼应的闲闲的两笔,可就把这位青年通讯员的天真、纯洁、面临战斗而不紧张,爱好自然的优美情趣,异常鲜明地描画出来。”

这种描写在今天看当然应该是茅盾所指出的那样,可在当时,这却正是被批判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对于人物的处理,茅盾以一个行家的眼光这样说:“一般说来,在五六千字的短篇小说里写两个人物(而且是差不多不分主次的两个人物),是不太容易处理的。但‘百合花’的作者处理得很好。全篇共六千余字,开头二千字集中写通讯员,然后引出第二个人物(新媳妇),用了五六百字集中写她,接着就把这两个人物交错在一处写,而最后又集中写新媳妇可是同时仍然在烘托通讯员,因为读者此时抑不住的感动的情绪,一半为了新媳妇,一半也为了通讯员……”

茅盾谈这篇小说时还认为:“作者善于用前后呼应的手法布置作品的细节描写,其效果是通篇一气贯穿,首尾灵活。”写到后来,犹不忍搁笔:“我想,对于《百合花》的介绍,已经讲得太多了,可实在还可以讲很多;不过还是暂且收住罢。我以为这是我最近读过的几十个短篇中间最使我满意,也最使我感动的一篇。它是结构严谨,没有闲笔的短篇小说,但同时它又富于抒情诗的风味。《进山》(杨注:勤耕小说)也有这些优点,但在描写人物方面,还输却《百合花》一筹。”

由这篇评论可以看出,茅盾极高地评价了《百合花》。无论人物塑造,故事展开,在茅盾眼里,均属一流;甚至,这篇小说显示了一种风格:“清新,俊逸。”对于一位创作有极高成就,品鉴能力一流的作家,这样用词,分量可想而知。对于先前多家编辑部退稿时,认为《百合花》“调子低沉,感情阴暗”的说法,茅盾也在不意间予以了反驳:“这篇作品表明,表现上述那样庄严的主题,除了常见的慷慨激昂的笔调,还可以有其他的风格。”

茅盾的文章发表在1958年6月号的《人民文学》杂志。为了使读者有所参照,《人民文学》同时全文转载了《百合花》。以茅盾当时在文坛的地位,他的评价自然会给各界以深刻印象。

事实也确实如此。茅盾文章发表不久,对于茅盾评论的几篇作品,特别是格外推崇的《百合花》,更是引发了热烈讨论。在这些讨论中,有人将茹志鹃的文章风格说成是“委婉、柔美、细腻”;还有的比喻为“一朵纯洁秀丽的鲜花,色彩雅致,香气清幽,韵味深长”……与先前退稿时的评语形成鲜明对比。

对于茹志鹃,茅盾的高度评价,大大增强了她在文学上的信心,在生活上,她也获得了巨大的支持。后来,她在一篇文章中这样感激茅盾:“先生,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风格’这个词与我的作品连在一起。已蔫倒头的‘百合’,重新滋润生长,一个失去信心的,疲惫的灵魂,又重新获得了勇气,希望。重新站立起来,而且立定了一个主意,不管今后道路会有千难万险,我要走下去,我要夹着小小的卷幅,走进长长的文学行列中去。”

在此之前,因为退稿编辑部的意见和其他人的看法,茹志鹃自己也开始试着认可自己作品调子“低沉”的说法。她看过一些以豪放文字表现生活的作品后,表示要向这样作品学习。她一次对著名演员白杨说,她要学习梁斌《红旗谱》那样的刚劲之笔,白杨还在一次会议上对此呼吁过。现在好了,茹志鹃的作品不仅受到茅盾的激赏,而且赞赏之处恰恰是她的那种“除了常见的慷慨激昂的笔调”外的别具风格。

茅盾文章的鼓舞,使得茹志鹃创作欲望大增。1959年,她在正常编辑工作十分紧张的情况下,写出了五个短篇,五篇散文,一个短的故事片。“这一点东西,要和创作上的快手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可我是个慢手,这个数量,在业余的情况下,在我个人创作的里程里,是产量最高的一年。”

茅盾的评价也使茹志鹃的创作条件得到改善。1960年,组织上为了使茹志鹃专心创作,将她从繁忙的编辑部门调开,到作协从事专业创作。1959年,她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高高的白杨树》出版;1962年,她的第二个小说集《静静的产院》出版。这些作品,茹志鹃听从了茅盾的评论,走自己熟悉的路,写不同时代妇女生活和她们思想感情的题材,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和好评。她的许多作品还被翻译成英、日、法、俄等多种文字。逐渐成为一个有自己风格的优秀作家。

由此可以想见,茹志鹃对茅盾怀有多么深的感念之情。可也许正因为感念深重,他们的见面就有些非同寻常。1960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文艺月报》副主编叶以群轻轻对茹志鹃说,茅盾先生到上海了,晚上请他在国际饭店19楼吃饭,请你也参加。

当时编辑部正在开会,茹志鹃听到这个消息,“顿时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也看不见济济一室的人,整个思想只围绕着一件事,那就是我马上可以见到先生了,不是在照片上,而是先生本人。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来,堵住了喉咙……”

下班回到家,茹志鹃取出一册茅盾的新著《夜读偶记》,是像个追星族一样准备求他题签的;还带上一个新笔记本,是想记录茅盾谈话内容的。

一路上,茹志鹃都在想着该说些什么感激的话。心情一直不能平静。乘电车到外滩,赶到和平饭店,又急急上电梯,准备登楼。可服务生说,这里没有19层。茹志鹃一下子懵了。想了半天,才记得当时只有国际饭店有19层,叶以群就说是国际饭店,才又急急赶往国际饭店。到了饭店,叶以群笑眯眯地对茹志鹃说:“我估计你会走错,因为你听的时候,就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

当时的茹志鹃,在自己营造的气氛笼罩下,不知道吃了些什么,不知说了些什么;想说的感激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想记的谈话内容一句也没记上。带去的本子完全空白。茅盾在她带去的《夜读偶记》上签名的时候,她也说不出感谢的话。她感觉,自己所获得的,绝非一般的感激所能表达。

茅盾一直关注着茹志鹃的创作。他在不久后发表的《一九六○年短篇小说漫评》一文中,又一次用颇多笔墨评述了茹志鹃的新作《静静的产院》:“跟作者过去的作品一样,《静静的产院》在塑造人物形象、渲染气氛,尤其是夹叙夹议式的心理描写方面,都保有作者的特殊风格。开头写产院的肃静,后来又写它的热闹,着墨不多,可是宛然如画。”“从这些方面,我以为作者在创造人物的关键性问题上,理解到当作家观察、分析了现实生活,然后概括提炼,通过绵密的构思过程而推敲故事的蓝图的同时,人物形象即已逐渐结胎成形。有些作品的人物虽然也是活生生地鲜明夺目,但是总觉他们是端坐在莲花座上的菩萨……”对茹志鹃的创作,再一次予以肯定。这些格外的关注,再一次鼓舞了茹志鹃。她在后来的文章里曾这样谈及感受:“寥寥数语,我明白了文艺作品里的夸大,提高,渲染是有限的……文学作品应该脱胎于生活,但不完全依照生活。人物的一言一行,要贵在它的可信性。我努力按这个指示去做了……”

此后不久就是十年“文革”,《百合花》受到严厉批判。粉碎“四人帮”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准备出版茹志鹃的短篇小说选集,她毅然将《百合花》作为书名,因为许多人仍然常常谈起它。这里面当然也有感念的成分。正如茹志鹃后来谈起它时说:“‘百合’得生,是(茅盾)先生的笔力之功,‘百合’未谢,恐怕也是先生的影响。”

1977年10月,茹志鹃到北京参加短篇小说座谈会,第一个心愿就是看望茅盾先生。茅盾当时正准备去看病,简单谈了一阵。说到“四人帮”时期的作品,茅盾以长者的阅历告诉说,那种公式化、概念化的东西,在解放初期也曾有过。这也许是另一种反思了。

1980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准备出版茹志鹃的短篇小说集子《草原上的小路》。茹志鹃这才第一次张口,向茅盾求序。对于茹志鹃作品的喜爱,使正忙于写回忆录的茅盾没有推拒。很快,一篇文字不多,却极为精致畅美的序言来到茹志鹃的面前:

“如在夏天,火伞高张,居斗室者挥汗如雨,坐立不安,忽然乌云蔽日,而闷热更甚;俄而狂风大作,电雷交加,沛然下雨,终于是倾盆大雨,刹那之间,暑气全消。这是人人都有过的经验,我以为小说也有像这样的。

又如静夜不眠,忽有萧声,自远而来,倾耳听之。萧声如小儿女絮语,又如百尺高楼,离人怀念远方的亲人,又有如千军万马,自近而远。这不是人人经常都有,但偶然会有的经验,我以为小说也有像这样的。

收在这本小册子的茹志鹃同志的近作,就像是静夜萧声。这也许是我的偏见,虽是偏见,愿述其所以然。我以为,小说的风格倘如暑天雷雨,淋漓尽致,读者抚掌称快,然而快于一时,没有回味。小说的风格倘近于静夜箫声,初读似觉平凡,再读则从中几处显出不平凡了,三读以后则觉得很深刻。我称这样的作品是耐咀嚼,有回味的。”

这分明就是一篇文辞精美的散文,可是它传达出的,不正是一种作品之美,艺术之美的境界,一种茹志鹃作品努力追求、表达的境界吗?

收到茅盾在病中勉力写出的序言,茹志鹃的心情可想而知。她立即给茅盾回信:“收到先生写的序,当即读了好几遍,鼓励多矣!我当作一种鞭策,来努力达到先生所说的‘静夜的箫声’的意境。实在太感谢了。”以“静夜的箫声”形容茹志鹃的笔触,那份雅致,那种心境,的确只有深知,深爱其作品者才能体会得出。

1981年,茅盾逝世。茹志鹃在几天之间,一连写出两篇纪念文字―――《说迟了的话》、《二十三年这一“横”》,表达对茅盾的追悼和怀忆。“直到现在,许多人碰见我,仍然在提《百合花》,这是先生培植的花,二十多年来还未凋谢,可见先生笔力之坚韧,影响之大……”

茅盾对《百合花》的高度评价,还为茹志鹃带来了什么呢?“人们只知道,先生您扶植了一朵百合,有了您,才有这朵无色无香的花。但是人们不知道,也许先生您也不详细知道……几次见面,我都想说,又因为无法说清您对我的教诲,鼓励,在我的创作上,人生道路上所起的巨大作用。巨大二字在这里是太一般了,应该说是转折的,奠基性的。”(《说迟了的话》)

由此看来,茅盾完全可以称得上茹志鹃的伯乐。虽然他本人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自己对艺术的深切领会来谈及一篇作品的。但在一个特殊的,只简单注重一种激烈、刚硬风格的时期,提笔大力推举别一种,被一些人认为“调子阴暗”的作品,这内中还应当有艺术信念的坚守。由茅盾的赞赏和茹志鹃后来的创作成绩,我们还可以延伸一点思考:宽容地对待多种风格和思想,也许正可为社会带来更丰富的营养,更优美的彩色,更合谐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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