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一座《金山》的诞生

2010-07-21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黎全恩 我有话说
加拿大是一个还不到150年的年轻国家,它成长的过程里包括华人的努力和血汗。19世纪中叶,当中国还处于清咸丰王朝的时候,英属哥伦比亚的菲莎河谷下游一带发现了金砂。华人飘洋过海来到“金山”,从淘金热开始,到修筑太平洋铁路,参加两次世界大战,直至今天,他们的贡献是不容忽视的。

加拿大的华人曾经历过极

为屈辱的时刻。人头税,黄白分校,排华法案等等,皆是华人史上的黑暗面。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华裔青年自愿为加拿大参战。他们从战场上归来,受到加拿大人民英雄式的欢迎。以后华人继续对这个国家和社会做出杰出贡献,被授予加拿大勋章或被任命为省督乃至总督――这些是华人见证荣耀的时刻。

1968年我任教于维多利亚大学地理系,研究人文地理。从70年代开始关注加拿大华人历史和华埠发展,走遍了北美洲三十多个唐人街,探讨和研究华人聚居地的历史和唐人街的保存和发展,早期华人侨社历史,以及华人和其他族裔的关系。

在研究过程中,我注意到近几十年来加拿大出现了一批杰出的华裔作家,他们以老华侨和新移民在唐人街的生活,或以自己在族裔夹缝里的经历为基础,写出了一系列小说,获得了一些加拿大重要文学奖。他们的著作,以文学的形式使加拿大读者心中留存了这些华侨历史片断。他们的故事大都以英文写作,并取自华裔移民史中的一个特殊时段或侧面。在欣赏他们作品时,我也暗自期待着,将来会出现一部以汉语写成的小说,能追根寻源地对这整段华侨历史作一个全景式的回顾,让华人读者熟悉这段中国和加拿大两个国家文化夹缝里的华裔迁徙史。

我的这个期待,终于演变成了现实。

2006年初,温哥华《环球华报》的一位记者来电,说多伦多有一位女作家想认识我。当时我很忙碌,在几个城市之间飞来飞去,所以没有立即回电给她。几经转折之后,我们终于通过电话建立了联系。那位作家自我介绍名叫张翎,是中国移民,想了解一些加拿大华人历史。在我印象中,中国移民大都在忙于适应加拿大环境,急于改善自己的生活,没有时间关注华侨历史。她告诉我她正在书写一本有关早期华工生活的小说。初时我没想到她会很认真,因为悠长的侨史很难三言两语讲清楚,华人往事充满了伤害和疼痛,作者没有足够的耐心毅力和同情心,会很难深入描述他们的痛楚经历的。

与张翎谈话后,我才感觉出她十分认真,她对加拿大华人历史,已经有相当的了解。后来才知道,她在图书馆和文献档案馆内,已经搜集了很多资料,做了很深入的探索。于是我们的交往,就由肤浅的寒暄,变成具有实质性内容的倾谈。

我们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有时张翎在一天里发给我好几个邮件。她的问题很具体,做很深入的探索,比如“1910年期间卑诗(英属哥伦比亚)省的地下水处理系统是怎样的?”“早期华人的子女和洋人一起上学吗?有女孩吗?”“修筑太平洋铁路的华工在哪处码头登岸?是否与今天在同一个地方?”“印第安妇女和华裔同居,只有仪式,还是真正登记结婚?”等等。有的问题我可以当场回答,有的问题我不能轻易回答,我必须在我已搜集的原始材料中找出她要的答案。

我们除了用通电邮和电话联络外,还见过多次面。有时我往多伦多探望儿子时顺便与她见面,有时她来温哥华搜集史料时,专程来域多利(维多利亚)见我。有一次我请她吃中午饭时,她拿着写满了问题的笔记簿继续发问,我们连悠闲吃饭的时间也没有。不过和她交谈我感到十分欢愉,因为她的幽默睿智常常让我开怀。而我最欣赏的是当她讲述故事情节构思的时候。例如她讲述一个叫猫眼的雏妓,如何被一个善良的男人救出妓院,尽管这个女人一世供养这个男人和他的家,而他却始终没有与她正式结婚。她一生盼望的妻室名分,只是死后才出现在墓碑上。张翎也曾讲过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印第安少女的偶遇。她无法确定这个华人在当时的社会,与一个印第安少女发生关系,但不打算娶她,印第安部落的人将会如何看待他呢?最后张翎请教卑诗大学的HenryYu教授,找到了她的答案――HenryYu教授是研究华裔和土著文化历史的专家。张翎和我讲着她的构思时,不停地问我,这么写合理吗?和史实相符吗?不论是口述还是书写,她都能绘声绘色地描述故事。不知不觉中,我被她的人物揪着心肺,牵着走了。除了聆听她的描述,我也时时给她意见。例如,我告诉她华侨第二代第三代子女夹于种族肤色和文化中的生活难堪和困惑。这些意见,有一部分成了她的小说题材。为了更符合史实,有些情节她毫不犹豫推翻从头来过。她是一个小说家,完全可以虚构历史,但她却十分重视史实和细节的准确性。

这几年来她为这本《金山》,跑遍了东西两岸的华人遗址,并数次去广东开平,访问历史研究学者和知情人。没有政府资助,自付全部旅行费用,并耗费了全部的年假,有时在图书馆档案馆里花一整天,中午买个盒饭,边吃边工作。我没有料想到,一位小说家也会如学者一般专注研究。

张翎是温州人,对广东历史环境语言文化都是陌生的。所以她很用功去了解广府文化,并找人协助联络到一些华工的后代。这些人前往加拿大之前,在开平乡村的碉楼里度过童年,而她就是用开平的碉楼作为她小说的背景的。那些老侨只会讲开平话或广州话,而她只能听一些广州话,可她居然不需太依赖翻译,而能与那些人沟通,真可算是奇迹。她问了很多乡村生活和风俗方面的问题,比如当时人是如何抽鸦片的?烟枪上的花饰是怎样的?不同年岁的女人所穿衣帽样式有什么不同?孩子背带上的花边样式是怎样的?更深入研究田里农作物和路上花草的种类,亲属内的不同称呼,婢女长工的人数和分工,以及圩内买卖情况等等。有些模糊不清之处,她还让他们画出图来。为了尽快熟知当地文化和方言,她常随身携带《开平方言辞典》和《开平县志》,这两本书在反复使用中都磨出了毛边。现在在海外很多中国新移民不愿意看广东背景的书报,因为过分地使用了广东方言,使他们感到阅读困难。而《金山》很适宜地保存了广东文化特色,又让不懂粤语的读者,可以顺畅地阅读――一个外省的小说家,能为此所作出如此的努力,是非常难得的。

《金山》与加拿大华裔英文小说有极大不同之处。它不把关注点放在族群关系的某一个侧面某一个时段上,而是以全景式的视野(panoramicview),俯瞰整段横跨美亚两大洲,纵深一百三十多年的加拿大华人移民史;同时它描述了方氏家族五代人的命运际遇。《金山》是一部丰富的历史和家族史诗,单凭突发的灵感和才华是无法写成的。阅读《金山》后,人们欣赏到了张翎的才华。而作为她这几年收集史料过程的见证人,由字里行间我可以看到她才华背后所蕴藏的寂寞,忍耐和艰苦。她的小说其实是“故事形式的历史”(historyintheformofstory)。后来听说《金山》被十几个国家购走了国际版权,也获得了国内一系列文学奖,并入围红楼梦世界华文小说奖,这是实至名归。

(本文作者系加拿大华埠历史专家)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