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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德望教授和《神曲》

“学者风采”
2000-04-27 来源:光明日报 叶廷芳 我有话说

“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今已被现实打破,变成了“人生九十尚能饭”。田德望教授就是这样一位老寿星!60年来,他始终以教授的身份先后在几所名牌大学、主要是北京大学从事德语和德语文学教学工作,并在教学之余孜孜不倦地从事两种语言文学的翻译工作。尤其从75岁起,他毅然向翻译的高难度挑战,终于在90华诞前夕,完成了国家重点工程——《神曲》的翻译,实现了他的终身夙愿。

《神曲》是最重要的世界文学名著之一,是意大利文学史上最杰出的诗人但丁的代表作。把这样一位时代巨人的智慧结晶如实翻译过来,是我国文化建设的一项不可或缺的任务。然而,《神曲》博大精深,要翻译谈何容易!这不仅是个语言问题,它有大量的典故和隐喻,既需要广博的知识,又需要高度的领悟能力;而知识又不仅涉及历史、文学和哲学,还涉及广泛的神学。因此,虽然本世纪以来,我国曾有多人作了尝试,如“五四”时期钱稻孙把《地狱篇》前三曲译成骚体(译文古奥费解),40年代王维克把《神曲》全部译成散文体,解放后,朱维之根据英文译本把它译成韵文体……但是所有这些译本都因为未能将语言、知识、领悟等诸种要求造成“亲合力”,而给自己的译本留下了明显的缺陷。

我国的有关领导人一直把这件事情挂在心上。80年代初,在周扬同志担任中国社科院副院长期间,就曾希望当时的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冯至物色译者,认真重译《神曲》。冯至先生心中早已有了合适的人选,这就是田德望教授,他与田先生共事多年,深知田先生的人品和文品——田先生不仅有德语、意大利语和英语的过硬功夫,而且有汉语的扎实功底,准确、流利的译笔以及丰富的知识。冯至先生曾这样赞扬田先生:“在我读过的翻译作品中,有两位译者我是最佩服的,一位是卞之琳先生,一位是田德望先生。”凡读过田先生翻译的瑞士作家凯勒的中篇小说集及其长篇巨著《绿衣亨利》的人,相信都会对冯至的这一评断点头称是。所以冯至立即决定:聘任田德望教授为外文所“特约研究员”,委托他专门从事《神曲》的翻译。这正符合田先生的心愿!翻译《神曲》可以说是他的久蓄之志。20年代末,当他还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学习时,就选修了一位英国教授用英文讲授的《神曲》课。这位教授做过罗马贵族家庭的英文教师,精通意大利文,而且酷爱《神曲》,在讲课时,常常朗诵若干极精彩的片段,它们的韵律之美令田先生心醉,他决定不再继续学习已经学了两年的法文,而在这位教授的指导下,自学意大利文。进研究院后,田先生继续自学,进步很快,不久即能阅读英国出版的意英两种语言对照本的《神曲》。于是,他由一位在系里讲授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文学的美国教授做导师,撰写英文论文《但丁的〈神曲〉和弥尔顿的〈失乐园〉中的比喻的比较研究》。论文通过答辩,获得好评。在吴宓教授的建议下,由研究院公费派往意大利深造,在佛罗伦萨大学继续攻读但丁和文艺复兴时期文学,最后获得文学博士学位。1939年回国后,无论在浙江大学、武汉大学,还是解放后的北京大学,他都是以德语教授的身份任教,没有教意大利文的机会。他利用业余时间和假期译完了他所喜爱的凯勒的几部作品。“文革”中他被派往外文局参加《毛泽东选集》的德译工作,后来又参加北大和上海外语学院协作编纂《德汉词典》,他决心在摆脱了教学任务的退休后的晚年岁月,专攻《神曲》的翻译。如今,国家也有这个需要,岂不是正要过渡而船来?

1983年,田德望教授翻译生涯中的“华彩乐章”——宏伟的《神曲》三部曲的翻译工程终于开始了!这是极艰难的苦事,但对于具有很高艺术鉴赏能力的这位译者来说,它又是一件无上的乐事。“但丁的语言本身并不艰涩,他的诗是于朴素中见高雅。”田先生说,“遇到绝妙处,真好比但丁见到了他心中最完美的佳人贝雅特丽齐。”但常遇到难处,“最难的是有时感到但丁的表达太简炼,叫你半天想不出相当的译法。”“所以有时我好像在‘天堂’上,有时又仿佛落在‘地狱’里:‘甘’与‘苦’轮番交替”。

凡是读过已经出版的《地狱篇》和《炼狱篇》的人,都会毫不怀疑地得出结论:田先生经受的“苦”比他享受的“甘”要大得多!《地狱篇》的田译本近23万字,其中原文仅7万字,其余全是注释文字,达16万字之多!《炼狱篇》还要惊人:全书41万余字中,注释文字竟达34万,相当于正文的近5倍!这样的译本,在笔者所知的所有中译本中是绝无仅有的!有过一点翻译经验的人都知道,注释的过程就是查找资料、研究考证、运用知识、开启悟性、化解难点的过程,它比一般的研究工作还要艰辛,因为它是被动的。因此我真不知道,像田先生这样翻译的《神曲》,我们该称它为译本,还是学术著作?

就这样,正文不过7万来汉字的《地狱篇》耗费了译者3年多的时间,至1986年10月方告竣。谈不上休整,1986年孟冬,他又投入《炼狱篇》的翻译,它在田先生的心目中是“重中之重”。原来,他认为这一篇是写人世间生活的,人情味重,怨恨少,忏悔多,所以他格外喜欢,一心要把它译得更隽永、晓畅。然而天不从人愿,早在1984年他下体那块一直被误诊为“湿疹”的溃疡,原来是一种癌病变,经确诊是一种罕见的“生殖系腺体癌”!但当我赶到医院时,却大感意外:只见田先生坐在病榻上,神情自若,甚至谈笑风生,这时他的病灶已经切除,但是否安然无恙,还要由今后的一系列放疗来决定。谢天谢地,经过3个月的放疗,医生准许他出院了!田先生在家休养了一年后,又满怀信心地投入翻译工作。他于1995年完成了译注《炼狱篇》的任务。当《天国篇》开始译了12篇的时候,不幸他的老伴又生了病,她是解放后清华大学第一任副校长、著名学者刘仙洲教授的女儿,田先生自从与这位比他小七岁的爱人结婚后,一直彼此相濡以沫,恩爱有加,如今眼看妻子因病日渐憔悴,他寐食难安。幸亏田师母的病情终于化险为夷,田先生这才重新安下心来,继续《天国篇》的翻译。但他遭受病魔这次间接的打击,比上一次直接打击还要大!加上年龄的因素,他的精力明显衰退,翻译速度减慢。于是,笔者以及关心他事业的同行和晚辈都劝他:先把正文译完再说,田先生终于接受了大家的建议。在译完《天国篇》的正文后,他还坚持做了前六章的注释。

翻译的最后考验不在语言,而在学识,它包括知识、见解和悟性,对于像《神曲》这样博大深奥的世界名著来说,尤其如此。从已经出版的田译《地狱篇》和《炼狱篇》来看,他是迄今为止最称职的胜任者。他之所以有这样的造就,与他一生中恪守的做人原则与治学精神是分不开的。他出身于河北省顺平县一个中农家庭,生性俭朴、刻苦、诚实,好学深思,又博闻强记。除了本职业务外,田先生还具有大量历史知识和艺术爱好。他酷爱中国古代美术,七十岁时,曾专程去观赏太原晋祠和大同云冈石窟的雕塑。他对佛教也有丰富的知识。他在操守上很赞赏钱钟书先生的淡泊名利,他自己也一直身体力行,从不抛头露面,更不沽名钓誉;他外部表现出来的比他肚子里储藏的要少得多。他关心世事,却从不参与别人的矛盾纠葛,也不随便议论别人的是非曲直。他为人诚实、厚道,从不在学生面前摆架子,相反,有时倒向晚辈请教,令人感动不已。可以说,田先生的人格魅力与他的治学精神是一致的,二者相辅相成,促成了田译《神曲》的诞生,并积极影响着他的学生们的精神成长。

1998年4月,意大利总统斯卡尔法罗授予田德望教授意大利国家功勋奖章。这枚奖章所拥有的含金量,比中国人所领得的国际奖都不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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