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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真实与艺术虚构

2000-09-07 来源:光明日报 危兆盖 整理 我有话说

编者按: 最近十几年来,历史题材的影视剧充斥荧屏,或称演义,或为戏说,或谓纪实,或称正剧,影响都较大。最近播出的大型历史连续剧《太平天国》再次引起广大观众的关注,并激起人们了解太平天国历史真象的浓厚兴趣。有鉴于此,本刊特邀近代史专家戴逸、苏双碧、何瑜和电视剧《太平天国》的编导张笑天等四位先生举行了座谈,他们就太平天国的历史真实与电视剧《太平天国》的艺术虚构等问题各抒己见。现将这次座谈的内容整理刊发,以飨读者。

太平天国史的研究、评价

及其在《太平天国》中的反映

戴逸(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教授、电视剧《太平天国》历史顾问):新中国成立以来,太平天国史曾经是历史研究的热点,研究成果很突出,著作几百部,文章数万篇,全国性与国际性的学术研讨会也举办过多次。在80年代,全国各省市共成立了七个太平天国史研究会,可见研究队伍之庞大。在研究中,史学工作者挖掘和整理了许多原始资料,考证和弄清了许多历史事实,深入讨论和评价了许多重大事件与历史人物。应该说,半个世纪以来,太平天国史研究的成绩十分巨大。

苏双碧(《求是》杂志社高级编辑、原副总编):太平天国革命虽然是一场农民革命,但它发生在近代中国,离现实很近,因此,学术界对它的评价难免受到政治气候的影响,前后波动起伏比较大。譬如,50年代讲阶级斗争,对农民战争只有赞扬,没有批评;十年动乱中,洪秀全更被说成是法家的代表、反儒的英雄,被无限拔高。十年动乱结束后,历史科学也进行了拨乱反正,“百家争鸣”的学风得到贯彻,太平天国史的研究和讨论开始向健康的方向发展,但不同意见的学术争鸣也比较多。最近几年又出现一种新的研究动向,即全盘否定太平天国革命,认为太平天国革命是开历史的倒车,而曾国藩镇压太平天国反而有功等等。持这种意见的人虽少,但它却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极端。

何瑜(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教授、电视剧《太平天国》历史顾问):在历时14年、遍及18省的战斗中,太平天国的英雄们确实为历史提供了许多新的东西,谱写了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篇章。它提出的《天朝田亩制度》代表了广大农民阶级的利益,它提出的《资政新篇》代表了中国社会的发展方向,这不是谁想抹煞就抹煞得了的。当然,我们在充分肯定太平天国的历史功绩和进步作用的同时,也要看到农民毕竟不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他们在取得一定的胜利之后,就暴露出自己的弱点,如缺乏长远的战略考虑、不能正确处理内部矛盾、不能长期保持团结精神和纯朴作风等等。正是因为有这些难以克服的弱点,最后才导致失败的结局,这是令人惋惜的。

苏:电视剧《太平天国》是在学术界对太平天国革命众说纷纭、见仁见智的情况下完成的,看来剧作者对学术界的不同观点还是有所了解的,在创作中又渗透了自己对这一段历史的理解。从历史的角度看,这部电视剧对不同学术观点的处理是慎重的,基本反映了太平天国历史的真实面貌,可以说是一部比较好的历史正剧。

戴:历史学家之间对许多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往往存在分歧意见,这是很正常的。很多意见一下子很难断定谁是谁非,必须通过深入研究和长期讨论才能逐渐加以解决。电视剧碰到这种情形,当然不可能把不同的观点都包容进去,而只能择一而从。我以为,只要能够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就可以。例如:太平军北伐,很多专家认为太平军应该全军北上,攻打北京,击破清朝的巢穴,只派二万人北伐是战略错误。但还有一种观点就认为,太平天国打下南京之后,并无全军北上的实力和可能。当时,太平天国人数虽不少,但很多是家属,老弱妇孺较多,还有新入伍的群众,需要有编组训练的时间,不可能抽调大批兵力北伐。当然,对北伐评价的分歧纯属学术问题,见仁见智,可以各抒己见,长期讨论。而电视剧《太平天国》的编剧和导演也完全有权利根据自己对历史的认识选择其中的一说。现在观众看到的这个版本采用了北伐是战略失误的观点,有关太平军北伐的戏也是在这种基调下组织拍摄的。只要观众接受它,就是成功的。

张笑天(吉林省作家协会主席、电视剧《太平天国》编导):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一是在史料未充分发掘之前,人们的认识总要受到史料的局限,二是不同的人对于同样的史料也可能产生不同的认识。史学界对李秀成、曾国藩这样的历史人物,历来褒贬不一,恐怕就有这两方面的原因。我在编写《太平天国》这部剧本时,不想为任何一派观点作图解,更不可能为所有的观点作图解。艺术创作的内在要求促使我深入到太平天国英雄们的心灵中去,把他们的内心世界通过艺术的形式表现出来,使他们寻常化、人性化、感情化、个性化。这样就打破了简单肯定或否定的模式,从而使太平天国的英雄人物一个个血肉丰满、能爱能憎、生动鲜活,让人们看了之后还能久久回味,余韵未歇。

《太平天国》的史与戏

戴:从总体上看,电视剧《太平天国》基本遵循了太平天国的历史发展脉络。它先是描写了会众营救冯云山、团营与金田起义、永安封王建制等历史事件,接着向观众展示出太平军攻桂林、围长沙、克武昌、破金陵等气势恢弘的战争场面,然后刻画了建都天京、北伐西征、攻破江北、江南大营等重大历史事件,接下来又用浓墨重彩描绘了杨秀清杖责天王、逼封万岁、天京事变、石达开出走等历史悲剧,继之刻画了太平军二破江南大营、东征苏常、再克杭州、围攻上海以及庐州失守、天京被围、洪秀全病逝、天京失陷等历史场面。由此,凡属太平天国史上重大的历史事件,剧中刻画虽详略不一,但几乎全部演示给了观众。其中虽穿插有很多虚构的情节,但大部分虚构与历史的真实并不矛盾,反而增加了许多艺术的感染力。如陈玉成与曾晚妹、天长金、胡玉蓉三位女性的一组戏,就虚构得有情有趣,生动感人。但有些虚构明显露出“戏说”的成分,使正剧不“正”。如在太平军北伐失败的一场戏中,编导插进洪宣娇与其牌刀手江元拔毅然北上救援、劫囚、欲殉情而不得等一大段曲折离奇的情节,就是明显的“戏说”,既无助于树立太平天国人物的英雄形象,又严重损害了历史的真实性,使观众不容易接受。

苏:虽说电视剧是艺术而不是历史,但作为历史剧,人们还是希望它能把艺术的真实和历史的真实结合得更好一些。应当说,电视剧《太平天国》对二者的结合还是比较好的。但历史与艺术毕竟有差别,这正如郭沫若所说,历史研究是“实事求是”,而史剧创作是“失事求似”;史学家是“发掘历史的精神”,而史剧家是“发展历史的精神”。既然如此,艺术家就可以在不违背大的历史背景的前提下,充分发挥艺术创作的手段。电视剧《太平天国》塑造的一大批妇女形象就很耐人寻味。从历史上看,这些妇女形象有的并无其人,有的事迹不详,唯苏三娘确是一名战将,但她的事迹也只记载到与罗大纲去攻镇江和守镇江时,此后再无下文。过去的史籍虽然没有留下太平天国英雄女性的名字和事迹,但对她们的社会地位和某些活动还是留下了蛛丝蚂迹。如太平天国主张男女平等,允许妇女当兵打仗,还设置了女丞相、女检点、女指挥等文武官职,一些到过天京的外国人也见到了“妇女随便游行,或乘马通衢大道”的情形。有这样一个历史大前提,《太平天国》的剧作者自然可以塑造出一群生动活泼的女性。这里的问题不在于能不能、应该不应该塑造,而在于如何塑造。归结到一点,就是艺术加工应该做到“发展”历史的精神,而不是随便“戏说”历史。

何:我补充一点。太平天国的典章制度、宗教文化、社会风俗、礼仪称谓等,具有十分丰富又十分复杂的内容,其中有许多地方还有待于史家进一步挖掘、整理和研究。电视剧《太平天国》对太平天国的军制、旗帜、冠服、宫室、科举、礼仪、称谓以及仪仗舆马、登闻鼓制等均作了程度不同的反映,其中对天国的冠服、旗帜、军制等方面表现得最丰富,也最准确。譬如,剧中出现的天国旗帜,既再现了战场上太平军“黄旗遍野”,克城时“无数黄旗分门站立”的壮观场面,也表现了军中掌旗手英勇无畏的气概和天国旗帜色彩鲜明、尊卑有别的特点。而对于太平天国的冠服、朝靴、号衣等服饰更是按照史料记载复制,加上真景拍摄,确实给人一种如临其境的真实感觉。但在这方面也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如在礼仪称谓上,太平军内对上和对尊的礼节主要是长跪,而视俗之打拱、作揖、叩头等为妖礼,而在剧中,却不分朝内朝外、男女老幼,多次出现拱手、揖拜、叩头等镜头,结果与清方礼节完全一样,表现不出太平天国独特的礼仪特点。

张:无论是写历史小说,还是编历史剧本,我始终是把《太平天国》当成一部历史正剧来创作的。我认为,正剧的重要标志是不伪造历史、不曲解历史。但也正如几位专家所说,正剧也可以在作家掌握到的史料和史学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进行艺术虚构、艺术创作,只要能尽量保持和再现历史的真实精神,不但形似,而且神似,就无可厚非。就电视剧《太平天国》而言,太平天国历史上重大的历史事件及其发生的时代背景、主要历史人物的活动轨迹、重要的战役、典章制度、礼仪以及人物的语言、服饰、风俗等,基本上都遵循了历史的真实。但即使是历史正剧,也不应该排斥艺术的虚构。如果说真实是历史研究的生命线,那么虚构则是艺术创作的生命线。否则,人们去查阅史书就是了,何必再去看历史小说、历史剧等艺术作品呢?

《太平天国》人物的实与虚

苏:电视剧《太平天国》在刻画正面人物方面,洪秀全、陈玉成、石达开是精心刻画的,而在反面人物方面,对曾国藩、左宗棠等的描写也用了力。总的来说,对太平天国历史上重要人物的塑造还是比较成功的,个别的地方尚有商榷的余地。譬如,对杨秀清和陈玉成这两个人物的塑造,在某些方面还可以打磨得更完美些。先说杨秀清。在太平天国革命中,从组织起义到进军金陵直至天京事变之前,起主要作用的是杨秀清。电视剧为了塑造和突出洪秀全的形象,把实际指挥作战的杨秀清的业绩移到洪秀全身上。这样处理的好处是突出了洪秀全,使天王成了名实相符的天王,但缺点是和历史事实出入较大,也使杨秀清后来的“居功自傲”失去了资本,为观众理解和接受杨秀清制造了障碍。再说陈玉成。陈玉成在电视剧中被塑造成性格完美的第一号英雄。他骁勇善战,屡立战功,是太平天国后期的第一号大将,但在实际作战中,应是与李秀成齐名。李秀成活动面积大,加上在苏、杭活动时间长,在中外都有很大影响。天京变乱之后,李秀成为争取石达开回朝辅政,犯颜直谏,要求洪秀全严整朝纲,减轻粮税,重用翼王,不用安王、福王等。李秀成的直谏激怒了洪秀全,被革职,但却取得朝中文武大臣的支持。电视剧把这些内容移到了陈玉成名下。再加上陈玉成一位部下曾说过英王“生平有三样好处:第一爱读书人,第二爱百姓,第三不好色”,电视剧把这段话也移到洪秀全名下,作为洪秀全对陈玉成的评价。这样处理当然对塑造陈玉成的形象起了重要的作用,但却淡化了对李秀成的描写。

戴:《太平天国》在刻画反面人物方面,力求客观,减少了简单化、脸谱化。就剧中的曾国藩而言,主要是揭露他镇压太平天国的罪行,但有几场戏是作者精心加进去的,属于艺术虚构,是褒是贬很难说。譬如,三河战役后,湘军悍将李续宾以及曾国藩的弟弟曾国华等被太平军陈玉成、李秀成部击毙。电视剧在这里虚构了一场戏,即陈玉成给曾国藩去信,表示要亲自把李续宾、曾国华等三人的尸体交给清军,而曾国藩也表示可以约个地方和陈玉成接触,但部将坚决反对,怕陈玉成出尔反尔,有危险。此时,剧中的曾国藩说了一段颇具气魄的话,大意是:部将为国捐躯,我怎能不去,如果我不去,就表明我没胆量;即使陈玉成杀了我,也算我为朝廷尽忠。等到曾、陈见面时,又是一番唇枪舌剑,陈玉成指责清廷腐败,苛政猛于虎,是官逼民才反的;曾国藩则搬出孔孟之道,指责陈玉成不该造反,诱劝他们放下武器。这场戏纯属虚构,原型可能取自李秀成攻克杭州、清将王有龄自杀之后,李秀成送其棺木,归还朝服,并点派王有龄亲兵五百人,费银三千两,送其归乡。但这是李秀成所为,并非陈玉成所为。这样虚构从艺术创造的角度看,也许有它的合理性,但从艺术效果和历史真实的角度看,观众会产生疑问,这是美化陈玉成呢?还是美化曾国藩?

何:在人物刻画上,《太平天国》中的主要男角除小曾宪是完全虚构的人物之外,其余历史上还都有其人。而剧中塑造的十个女性形象(洪宣娇、曾晚妹、天长金、胡玉蓉、石益阳、谢满妹、傅善祥、程岭南、韦玉娟、苏三娘),除苏三娘、傅善祥、谢满妹历史上确有其人及洪宣娇实为杨秀清妹杨云娇之外,其余均属虚构。从艺术的角度看,这十位女性都刻画得相当成功,每个人都美丽善良,有情有义,但又天生芳菲,性格各异,结局命运也全然不同。但从实际的效果及编导的意图看,过多过赘的女人戏,不仅冲淡了金戈铁马、沙场鏖战等精彩画面,而且有的虚构确属败笔,如洪秀全逼奸苏三娘的一场戏,就过分丑化了天国领袖洪秀全的形象。

张:在《太平天国》的人物塑造中,我主要虚构了这样几个类型:一是底层人物。于史有征的大人物不好虚构,然而底层人物就较易虚构,因为任何史书都不会为所有的人作传。剧中的曾晚妹、曾宪就是我虚构的小人物。前者被塑造成陈玉成两小无猜的恋人,又是由女扮男妆开始,中间几经曲折,曾晚妹甚至为陈玉成当不当驸马的事情几乎殉情,直至在陈玉成英勇就义时,她还赶赴刑场与他举行刑场婚礼。这当中,陈玉成这个人物是真实的,而曾晚妹则代表了千千万万的童子军、女营战士,她身上聚合了太平天国女性的执着、热烈、悲壮的人生色彩。这种虚构不但有故事性,而且使历史真实有所强化、有所升华,使历史人物情绪化、个性化、人性化。二是重要人物的某些细节。剧中的洪秀全、杨秀清也好,石达开、韦昌辉也罢,都被设置在理性与感情的矛盾冲突中间,战争、军事与伦理道德互为映衬,互为补充,虚实并举,这样做的目的是使人物完美,虚是为实服务的。三是女性群体。太平天国是中国农民战争中首次提出并实施妇女解放的,写好女性形象便显得尤为重要。剧中用了相当的篇幅和气力来丰满、补充和完备天国女性群体的英烈、纯真形象。有人认为多写女性可能是出于调剂“和尚戏”的需要,其实这是误解。剧中的女性不是可有可无的佐料,更不是某些人猜想的“卖点”,而是描绘太平天国群像的需要,也是丰富作品色彩的需要,更是结构的需要。譬如,剧中虚构的石益阳前期是石达开的爱女,尽可以言语无忌又顺理成章地带出石达开的内心世界,这是别人无法替代的。后来她与李秀成有了异乎寻常的关系,于是这位后来写了“自述”被后人争论不休的人物的隐忧与心路历程,也通过石益阳牵出并展现在观众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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