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从雕花匠到画匠

2001-06-07 来源:光明日报  我有话说

齐白石老人


光绪四年(戊寅·一八七八),我16岁那年,父亲打听得有位雕花木匠,名叫周之美的,要领个徒弟。这是好机会,托人去说,一说就成功了。我辞了齐师傅,到周师傅那边去学手艺。

这位周师傅,住在周家洞,离我们家也不太远,那年他三十八岁。他的雕花手艺,在白石铺一带,是很出名的,用平刀法,雕刻人物,尤其是他的绝技。我跟着他学,他肯耐心地教。说也奇怪,我们师徒二人,真是有缘,处得非常之好。我很佩服他的本领,又喜欢这门手艺,学得很有兴味。他说我聪明,肯用心,觉得我这个徒弟,比任何人都可爱。他没有儿子,简直的把我当做亲生儿子一样地看待。他又常常对人说:“我这个徒弟,学成了手艺,一定是我们这一行的能手,我做了一辈子的工,将来的面子上沾着些光彩,就靠在他的身上啦!”人家听了他的话,都说周师傅名下有个有出息的好徒弟,后来我出师后,人家都很看得起,这是我师傅提拔我的一番好意,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的。

我出师后,仍是跟着周师傅出外做活。雕花工是计件论工的,必须完成了这一件,才能去做那一件。周师傅的好手艺,白石铺附近一百来里的范围内,是没有人不知道的,因此,我的名字,也跟着他,人人都知道了。人家都称我“芝木匠”,当着面,客气些,叫我“芝师傅”。我因家里光景不好,挣到的钱,一个都不敢用掉,完工回了家,就全部交给我母亲。母亲常常笑着说:“阿芝能挣钱了,钱虽不多,总比空手好得多。”

我平日常说:“说话要说人家听得懂的话,画画要画人家看见过的东西。”我早先画过雷公像,那是小孩子的淘气,闹着玩的,知道了雷公是虚造出来的,就此不画了。但是我画人物,却喜欢画古装,这是《芥子园画谱》里有的,古人确是穿着过这样衣服,看了戏台上唱红的打扮,我就照它画了出来。

光绪十五年(已丑·一八八九),我27岁。过了年,我仍到赖家垅去做活。有一天,我正在雕花,赖家的人来叫我,说:“寿三爷来了,要见见你!”我想:“这有什么事呢?”但又不能不去。见了寿三爷,我照家乡规矩,叫了他一声“三相公”。寿三爷倒也挺客气,对我说:“我是常到你们杏子坞去的,你的邻居马家,是我的亲戚,常说起你:人很聪明,又能用功。只因你常在外边做活,从没有见到过,今天在这里遇上了,我也看到你的画了,很可以造就!”又问我:“家里有什么人?读过书没有?”还问我:“愿不愿再读读书,学学画?”我一一地回答,最后说:“读书学画,我是很愿意,只是家里穷,书也读不起,画也学不起。”寿三爷说:“那怕什么?你要有志气,可以一面读书一面学画,一面靠卖画养家,也能对付得过去。你如愿意的话,等这里的活做完了,就到我家来谈谈!”我看他对我很诚恳,也就答应了。

这位寿三爷,名叫胡自倬,号叫沁园,又号汉磋。性情很慷慨,喜欢交朋友,收藏了不少名人字画,他自己能写汉隶,会画工笔花鸟草虫,作诗也作得很清丽。那天正是他们诗会的日子,到的人很多。寿三爷听说我到了,很高兴,当天就留我同诗会的朋友们一起吃午饭,并介绍我见了他家延聘的教读夫子。这位老夫子,名叫陈作埙,号叫少蕃,是上田冲的人,学问很好,湘潭的名士。吃饭的时候,寿三爷又问我:“你如愿意读书的话,就拜陈老夫子的门吧!不过你父母知道不知道?”我说:“父母倒也愿意叫我听三相公的话,就是穷……”话还没说完,寿三爷拦住了我,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你就卖画养家!你的画,可以卖出钱,别担忧!”我说:“只怕我岁数大了,来不及。”寿三爷又说:“你是读过《三字经》的!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你今年二十七岁,何不学学苏老泉呢?”陈老夫子也接着说:“你如果愿意读书,我不收你的学俸钱。”同席的人都说:“读书拜陈老夫子,学画拜寿三爷,拜了这两位老师,还怕不能成名!”我说:“三相公栽培我的厚意,我是感激不尽。”寿三爷说:“别三相公了,以后就叫我老师吧!”当下,就决定了。吃过了午饭,按照老规矩,先拜了孔夫子,我就拜了胡陈二位,做我的老师。

我拜师之后,就在胡家住下,两位老师商量了一下,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单名叫做“璜”,又取了一个号,叫做“濒生”,因为我住家与白石铺相近,又取了个别号,叫做“白石山人”,预备题画所用。少蕃师对我说:“你来读书,不比小孩子上蒙馆了,也不是考秀才赶科举的,画画总要会题诗才好,你就去读《唐诗三百首》吧!这部书,雅俗共赏,从浅的说,入门很容易,从深的说,也可以钻研下去,俗话常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作,这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诗的一道,本是易学难工,你能专心用功,一定很有成就。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又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下的事难不难,就看你有心没心了!”

从那天起,我就读《唐诗三百首》了。我小时候读过《千家诗》,几乎全部都能背出来,读了《唐诗三百首》,上口就好像见到了老朋友,读得很有味。少蕃师又叫我在闲暇时,看看《聊斋志异》一类的小说,还时常给我讲讲唐宋八家的古文。我觉得这样的读书,真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了。

我跟陈少蕃老师读书的同时,又跟胡沁园老师学画,学的是工笔花鸟草虫。沁园师常对我说:“石要瘦,树要曲,鸟要活,手要熟。立意、布局、用笔、设色,式式要有法度,处处要合规矩,才能画成一幅好画。”他把珍藏的古今名人字画,叫我仔细观摹。又介绍了一位谭荔生,叫我跟他学画山水。这位谭先生,单名一个“溥”字,别号瓮塘居士,是他的朋友。我常常画了画,拿给沁园师看,他都给我题上了诗。他还对我说:“你学学作诗吧!光会画,不会作诗,总是美中不足。”那时正是三月天气,赏花赋诗,他也叫我加入。我放大了胆子,作了一首七绝,交了上去,恐怕作得太不像样,给人笑话,心里有些跳动。沁园师看了,却面带笑容,点着头说:“作得还不错!有寄托。”说着,又念道:“莫羡牡丹称富贵,却输梨橘有馀甘。这两句不但意思好,十三谭的甘字韵,也押得很稳。”说得很多诗友都围拢上来,大家看了,都说:“濒生是有聪明笔路的,别看他根基差,却有性灵。诗有别才,一点儿不错!”

这一炮,居然放响,是我料想不到的。从此,我摸索得了作诗的诀窍,常常作了,向两位老师请教。后来我又琢磨出一种精细画法,能够在画像的纱衣里面,透现出袍褂的团龙花纹,人家都说,这是我的一项绝技。人家叫我画细的,送我四两银子,从此就作为定例。我觉得画像挣钱,比雕花多,而且还省事,因此,我就扔掉了斧锯钻凿一类家伙,改了行,专做画匠了。
摘自《白石老人自述》 齐白石著 山东画报出版社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