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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星星的余辉

2003-07-23 来源:光明日报 陈冲 我有话说

SARS肆虐的日子还没有完全过去,花山文艺出版社就推出了一套三册的“纯情视线”丛书。三本书以不同的体裁,共同地将关注点聚焦于SARS。以如此快的速度,来反映一个如此重大的突发事件,体现了编者和作者的想象力、激情与社会责任感,以及他们面对这种写作方式的挑战时所具有的自信和勇气。而水土所著的《非典时间的爱情》这部长篇的、全景式的报告文学,写作难度要更大些,对作者的检验也更严酷些。

我对水土的了解不算多。我知道他在邯郸工作,职业是记者。我读过他的一些中短篇小说,其中的一些写得相当不错,《村里有台拖拉机》还获得了德国的歌德文学院奖。老外的文化眼光可能与中国人有异,但他们的文学眼力决不离谱。一位会写小说的记者,客串一把报告文学,并不令人诧异;但写出过优秀短篇小说的水土,能把一部赶时间的长篇报告文学写到这个份儿上,仍然是一件令人惊喜的事情。

小说要真实,报告文学更要真实。真实是一切文学艺术作品的生命底线。但小说的真实和报告文学的真实,又很不一样,各有各的难度。小说的真实好比在广场上跳舞,活动的空间比较大,但前后左右都有人看,稍有闪失就会被人看出破绽;报告文学的真实好比在舞台上跳舞,活动空间小,并且在众多灯光和视线的聚焦之下,稍有破绽很容易被较真。小说的真实是虚构的真实,报告文学的真实则是重构的真实。我们常能看到一种报告文学,所用的素材都实有其人其事,但整篇作品提供的却是一个虚假的世界。水土的这部报告文学,虽然较多地使用了二手材料,在对钟、黄两家的叙述中还有一些类似小说的写法,但整体上却构建出一个真实的、但又不等同于现实生活的文学世界——有没有这个“文学世界”,是报告文学与长篇通讯的分水岭。

在既往的报告文学中,尤其是篇幅较长的,常喜欢作深刻状。其中也确有好的,但就多数而言,往往是“报告文学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报告文学的素材,通常并不适宜于进行文学的思考,而要对各种政治、经济、社会问题,甚至一些专业性的问题,去做文学的思考,难度是很大的,事实上往往是搞文学的人在那里进行政治、经济、社会甚至专业性的思考,还打算思考得比政治学家、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或专业人士更“深刻”,想不让上帝发笑也难。水土对这一点有很清醒的认识。SARS事件所能“提出”的问题,无论是深度上和广度上,都是少有的。那么多专家都在思考,而且通常只思考本人专业范围之内的事,还有那么多问题迄无答案。水土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很聪明也很简单:多说事儿,少说道理(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书最后一章似有蛇足之嫌)。

SARS来得太突然,也太蹊跷。当然,它引起了很多人的很多思考,很多思考又产生了很多的结果,同时又提出了更多的疑问。未知的、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如果有一些现在看来很“深刻”的思考,两年以后回想起来,连普通人都要发笑,那很正常。很多的思考结果(包括一些已经被称为“结论”的东西),迄今为止仍不过是“哥德巴赫猜想”式的猜想,它们“看上去”“应该”是对的,你也举不出否定它的实例,但又无法严格地证明它。我们提到这场疫情时,已经在使用“灾难”这个词了,但它究竟是一个孤立的灾难性事件,还是仅仅是一场大灾难的开头,甚或是一个更大的灾难的一小部分?这之前,有艾滋病,首例确诊在美国,但现在人们普遍相信,这个病是非洲一些地方的人吃黑猩猩肉吃出来的。现在人们也普遍相信SARS与吃果子狸有关,但又说不清怎么个“有关”法,于是就有专家出来说禁食野生动物不能搞一刀切。那就接着吃吧!正是我们这里有人讲SARS与宠物无关的时候,美国出现了“猴天花”(耐人寻味的是,我们很快就不再译为“猴天花”,而是一致改为译作“猴痘”,以便人们联想到的不是致命的天花,而是较为温和的水痘),据信此病来自被当作宠物豢养的土拨鼠。于是中国人就松了一口气。

中国人只是养猫养狗,谁养土拨鼠?人们似乎忘记了,在某时某地,曾经有过一次养蟑螂成风的事!

相比之下,更经得起时间“考验”,或者说更能历久弥新的,是那些很原初、很具体、很细节的东西。水土恰恰抓住了这一点。在这部报告文学里,他为我们记录下大量的“小人物小事情”,并且记录得既真实细腻,又不动声色。整个文字既有适度的情感投入,又保持着冷静客观。他更愿意提供的不是思考的结果,而是思考的资源。将来的某一天,当我们需要做一些新的思考时,这些小人小事很可能成为宝贵的材料,甚至成为重新思考的出发点和归宿。当我们重读李金库的故事时,我们会想到“那时”这种事很普通,“逃难”回家却被“隔离”在村口之外的人,得以百万计,这一类“动人事迹”也经常出现在媒体上。你可以说管理者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也可以说当事者以“对自己对他人负责”的“觉悟”,接受了这种安排。但是我们又会想到,从他们打工的地方回家,路可能很远,要使用多种交通工具,接触很多人。按管理者的本意,无疑更希望他们留在打工的地方,但这一点做得并不成功,因为相当一部分人宁愿忍受村口外的“煎熬”,也不肯留在原地。这是为什么?你可以慢慢思考。相比之下,那些留在原地的人似乎更应受到称赞,但媒体却很少关注他们。这又是为什么?你也可以慢慢地思考。当我们重读张积慧们的故事时,可能会产生和现在很不一样的感受,因为SARS疫情退潮之后,那些长期困扰我们的医德下降问题,医患关系紧张问题,还会继续困扰我们,你还得慢慢思考医疗体制改革的问题。就在SARS临近退潮时,人们已经在议论接受教训,在议论把什么什么“保持下去”。好的东西真能保持下去吗?就说我自己吧,我不能不承认现在洗手既不那么勤了,也不那么认真了。一些非常措施也要保持下去吗?我注意到近日已有媒体报道,某市政府主管官员明确表示,SARS过后社区仍要进行封闭管理,“围墙要砌严实,多余的门要堵上,人员出入要凭证,外来车辆出入要换证”,如此等等,看来,SARS之前克服重重阻力才取得有限进展的“拆墙透绿”,要被SARS“一风吹”了。那么我们究竟能接受哪些教训呢?有人说,这次SARS最大的教训就是要“以人为本”,而在这些官员的骨头缝里仍然充满着“我分管的工作最重要”。

水土引用了罗曼·罗兰的话作为本书的题记:“我惟一的才能是当星星过去了,毫不犹豫地抓住它的一点‘余辉’。”这话引用得棒极了!“余辉”就是那些很原初、很具体、很细节的东西。后人可能无缘亲睹、我们也无法再现那星星,但后人和我们可以通过这些“余辉”,来认识并反复思考那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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