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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罔两”亦堪读

2004-06-16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止庵 我有话说

“罔两”两见于《庄子》,一为《齐物论》,一为《寓言》。郭庆藩《集释》云:“景外之微阴也。”亦即“影子的影子”。我写的《罔两编》所谈论对象,均为翻译作品,较之原著,顶多算是影子;所谈纯系一己之见,则是又一重影子也。《齐物论》云:“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

“无特操”即俗话所谓“没准谱”,在《寓言》中则明言“似之而非”;影子犹是这样,影子的影子就更难免此一讥了。

行文至此,解题已毕;别的话则说不说两可。即如这里所涉及的译作与书评两个话题,翻译我所不能,只是普通读者;文章虽然在写,却也并非要事。我真正的兴趣是读书,译作仅为其中之一部;偶尔记录感想,不过副产品罢了。然而读书并非可以标榜之事。此乃个人行为,不是公众姿态,亦《庄子・大宗师》所谓“自适其适”而已矣。《论语・公冶长》载子贡语:“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作为人生理想,未免标举过高,孔子因答以“赐也,非尔所及也”。但若缩小到读书一节,还是行得通的,而且正好用来解释“自适其适”。然而只怕我们要么缺乏自信,要么太过自信。盖不懂“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读书尚且不曾入门;不懂“吾亦欲无加诸人”,这个读书的人一准讨厌得很。

所以谈起读书,无非自说自话,实与他人无涉。这桩事看似简单,拿起书本子瞧下去就是了,然则天下之书多矣,何以选定的是这本,而不是那本呢。《庄子・养生主》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人生苦短,没准读了这本书,就没有机会读那本书,亦未可知。我们不如庄子那般超脱,既然活着,恐怕就还得“为”读书这个“知”;读的书有所不同,所“为”的“知”也有大小多少乃至有无之分;如果读的是好书,“以有涯随无涯”,就有可能不那么“殆已”。“开卷有益”这句话,乃是说给从不读书的人听的。夫“卷”与“卷”差别甚大,同为“开卷”,“益”处多寡不等;读书妙悟,首先在取舍之间。

我写《插花地册子》,讲到小时读书;有朋友看了发笑,说多系《水泥》之类,直是白费工夫。此君比我年轻,无从体会当年觅书之难;大概也没看过革拉特珂夫的小说,见了题目认为不值一提。那时我不知读过多少毫无价值的书,平心而论《水泥》不在其列,尽管我也不会给它打多高的分。书读多了,总算炼就一副眼光,得以辨别高下优劣。这全靠比较得来,―――或许读毫无价值的书的唯一价值,即在于此。《淮南子・原道训》云:“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没有四十九年之非,便无五十之是;而不以四十九年为非,五十之是亦无从谈起。明白此点,其实也就不算“殆已”了。

简择之外,读书尚要得法,才能真有获益。《庄子・齐物论》云:“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这是作者对于读者的最大期待;读书之最高境界,亦莫过于此。有人读书为了印证自己,凡适合我者即为好,反之则坏;有人读书旨在了解别人,并不固守一己立场,总要试图明白作家干吗如此写法,努力追随他当初的一点思绪。虽然人各有志,私意却以前者为非,而以后者为是。庄子所谓“大圣”固然无法企及,方向总是这个方向。

近来颇感倦怠,不思作文。这本小册子编成不少时候了,书名也早已拟就;序言却老也写不出来。我看人家作序,末了常以“是为序”作结,觉得很是好玩;现在我也惦记着赶快用上这句话了事。周作人《看云集・自序》有云:“书上面一定要有序的么?这似乎可以不必,但又觉得似乎也是要的,假如是可以有,虽然不一定是非有不可。”以上凑成几节,字数大致够了,但又像是一句没说,仿佛恰恰被他道着似的。这也应了那句老话:“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其实非独写序如此,我作一切文章皆然,远不如读书之乐此不疲。周作人说:“目下在想取而不想给。”(《夜读抄・后记》)回顾平生,意趣正与此老相当;而且并非“想”与“不想”的事儿,那么也就是更进一步了。这样的话乍听好像有点儿自私,但是假若谁都不“取”,人家岂不白白“给”了,未免暴殄天物。我读文学史和艺术史,感到十九世纪中期以降一百年间,人类文明创获甚多,乃超过此前之一两千年。继乎其后的,也许该是一个好好欣赏的年代罢。生于斯时,诚为幸事。而我们往往自以为在“给”,踌躇满志,摩拳擦掌,拿出手的却什么都不是,白白浪费了自己与他人的时间精力。其间一得一失,昭然若揭。是以嗣后继续写作与否,尚属未定;书则无论如何打算接着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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