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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约江南

2005-01-28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素素 我有话说

几年前曾在一个夏季走进江南。江南是淋在雨中的,乡间的稻田里水涨满了,住在稻田里的人家被水围在汪洋里,绿苔已长到屋顶。城市的街道是水洗过的,街边摊上摆满了被水浸泡得干干净净肉很厚的鸭脚掌,红色塑料桶里装着水珠颤动的凤尾花。我手中擎着一把伞,从上海走到南京,又从南京走到苏州、杭州,每天衣角是湿的

,心情也是湿的。那次的江南之行,印象就是人被蒙在了雨中,掉进了水里,找不到高处,看不见岸。我这个来自北方的女人就想,生在江南,不可能不多情不缠绵,所谓才子佳人,是江南的天所造地所设的,这里就应该发生梁山伯祝英台白蛇许仙那样的故事。

这次来江南是秋天。以为秋天的江南是晴的,没想到秋天也有梅雨的日子,那细细的雨丝,浓浓的雾气,又一次将我的衣角和心打湿。我手中仍是擎着那把伞,走进无锡,走进周庄,走进绍兴,这都是我以前不曾去过的地方。有一个感觉,这次我走进了江南的细节,走进了江南最美最温柔的所在。我仿佛曾经是这里的人,或者这里就是我的老家,在这里面走的时候,脚下一绊一绊的,都是乡愁。

江南让我伤感。六年前也是这样,外滩迷蒙的夜灯,沧浪亭厚重的门,西湖边的断桥,秦淮河两岸的人家,给我一种疑真疑幻的感觉,我像是来晚了,又像是刚刚与谁擦肩而过,我为此而伤感。这一次我又重温旧梦似的迷失了,一走进江南的雨中,就想哭,就仿佛掉入深潭,就仿佛我曾在这里失恋。

那个雨天,我在无锡的寄畅园里走不出来了。当我听说这个园子原是宋代大词家秦观子孙所建的私园,这个园子立刻就成了我的故知。我知道,这感觉与秦氏子孙无关,是因为秦观,确切地说,是秦观词里那一句千古绝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写情的唐诗宋词,没有比这一句更美的了。它已经超越了古典,也超越了现代。我想,千年以前那个在苏东坡门下做弟子的男人,一定是经历了什么,他为生命的相逢惊喜,又为相爱而不相守叹息,当爱不可得,就告诉你以这种方式自救,这是一个浪漫的男人,也是一个理性的男人。他写下的这句千古绝唱,从宋代唱到今天,不知让多少人找到支撑,找到爱下去的理由。他也是一定要这么写的,多雨的江南,就是滋生温情和爱的地方,一代词家,不可能背离爱的主题。让我惊奇的是,时空已是一千多年,却从未落伍,许多人至今还在如此表达。

淅淅沥沥的雨中,走在秦氏明代孙的园里,怀想的却是他们宋代的爷爷。在我心里,这个园子的背景里如果没有秦观的名字,这个园子就是一般的园子,秦观的词里如果没有那样一句千古绝唱,秦观也和其他的人没有什么两样。生命的意义其实是很具象的,秦观爱了,秦观还写下那么一首词,于是他就与别人不同,就千古流芳。历史其实也是这么连接起来的,它并没有和你要太多,是你想做太多,却什么也没做好。比如爱,你爱了很多的人,却没有真正地爱过,你的生命就不会留下痕迹。

可是,走遍了这个园子,我居然没有看见一块属于秦观的碑刻石雕,到处都是康熙乾隆下江南时姿意涂抹的“御笔”,本是清静避世的“凤谷行窝”,却踩满了王者的脚印。也许它当初不是这个样子,这都是后来的人加进去的。不管怎样,既然它是和秦观联系着的,就应该在园的一角刻一块秦观的词碑,不用多,就刻那千古的一句足矣。

也许因为我是女人,走这个园子的时候,我的眼里只有写词的那个男人。每一条小径,每一道门坎,都是他牵引着我的。是他使我仍然相信,这世间存有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不在乎形式,不在乎远近,等待是最美的。

我清楚地觉出,在北方的时候,我是不安分的,绝望的,江南的雨雾,浇灭了我的焦躁,却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忧郁。走进此园,有如流浪的路上突然看见了归宿,有一种温暖扑面而来。婉约的江南,婉约的秦观,我走了这么远,原来就为听你说那一句我熟读千遍的古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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