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一个美编眼里的夫子

2005-07-07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李强 我有话说

这几天,鲜花与挽联从设在北京师范大学英东学术会堂二层的灵堂,一直摆到了一层楼门的大厅;络绎不绝前来吊唁启夫子的人,都在谈论夫子。夫子的法书、夫子的画艺、夫子的辞章、夫子的学问,是大家谈的最多

的,也是如我这样晚生小子不能妄置高深的。我说一点与夫子有关的琐事,一点琐事中我的感觉。

20多年前,我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家乡一位九三学社的老师没有向我祝贺,却很兴奋地告诉我,可以见到启功先生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启功的名字。到了学校,并没有马上认识夫子。只是第二年学校80周年校庆,我帮忙办展览,看到四个比斗更大的字:“校庆展览”,落款署着启功。当时觉得字好,笔笔有力痛快,看过之后,竟把字反过来抹上糨糊,直接贴到了展厅的门框上面。这件事情后来一直让我觉得唏嘘。多年过去,有一次和夫子谈起这件事,奇怪夫子饶有趣味,却好像在听别人的事情。留在学校工作之后,经常可以见到夫子。夫子到行政主楼来开会,有时会早来一会儿。每当这个时候,纸笔方便的话,就会有人请夫子写字。夫子也不推辞,兴致好的时候还主动给人家画张简单的兰草墨竹之类。我那时刚刚毕业,如果我叫启先生,夫子会和气地同我说话,像是熟人。这让我迷茫了许久,不知道夫子是否认识我。几次在行政主楼遇到有人截夫子的暇空为自己鉴定字画或请教书法。有个先生拿一卷很粗的手卷,说是自己写的佛经,希望夫子过眼,意思是最好能在后面写一段题跋。夫子在手里很快地倒着手卷,听不很清楚地在嘴里念着。我凑上去,看到佛经写得很整齐,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心里自愧不如。忽然,夫子顿一下,说,掉了某一字,指一指,之后继续边倒边念。又念一阵,又是一顿,夫子用手指指着某一处,说这里掉了某字,好像败了兴致,不再继续,把手卷还给了主人。

这些只是想到夫子的一些小事,写出来,我也担心不能说明什么。但在我回想这些事的时候,我真切地感到夫子生命的和谐与情感的力量,这可能就是人格的大道德吧。接近夫子,很容易感到夫子生命的从容与精彩,感到夫子生命明亮与动人的地方,不知什么事,让人感到痛快、舒服。

后来我到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工作,夫子是社里请来的顾问,于是便有了更多机会受到夫子的身教与言教。出版社在初创的时期,夫子亲自带着社里的前辈,跑稿子、下工厂,这些事可以在前辈们的文章中看到。夫子手把手地和我们一起刷印了陈垣老校长的雕版著作集《励耘书屋丛刻》。为鼓励出版社的业务开展,夫子把自己的著作交给草创不久的出版社出版。有趣的是,上世纪90年代出版社业务有所进步,学校给出版社一座独立的办公楼。夫子喜出版社所喜,专门到房山石料场为我们选回一对石狮子,镇在出版社大门两旁。那是怎样一对石狮呀,通体青灰,浑圆雍容,似威似喜,憨态可掬。我以为,见到这一对石狮,有助于理解夫子学问的讲究以及讲究的学问。石狮见得多了,让人感到即便是石狮子,张狂凶恶只会不威反丑,是没有文化的石狮子。夫子自然也是得意,主动为石狮基座题字,右狮题“师垂典则”;左狮署:“范示群伦”,好不典雅讲究。题刻既出,一纸风行,北京师范大学人人传诵,当时的校长袁贵仁先生见了,眼露羡慕,希望借夫子这款题词做北京师范大学校训。校训是要通晓明白的,日后知名度很高的北京师范大学校训“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即是夫子由此石狮题署化来。

夫子道德文章我不能懂得,以一个美术编辑的眼界,我可以讲一点夫子牛刀小试做美术编辑的故事,可谓闻所未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聂石樵先生收藏一件夫子上世纪50年代为学生拟订的复习提纲,你看那红笔蓝笔、横线竖线,强过美术编辑排表格,看来叫我佩服。夫子早年的理想是当一名画家,形象思维训练有素。夫子谈格律诗的上下对句,把它们比做两条竹竿,语音的音节对应竹子的竹节,形象鲜明就是明例。这当然是说明夫子的做学问认真与讲究形式,并不是真做美编。1990年,我与朋友写了一本学写美术字的书,希望夫子为我题签。我把书稿呈给夫子。夫子的题字很快转来了,是一幅四尺的题诗:字形美与丑,观者心中有。直尺与圆规,百花在其手。碑额与印章,其妙在结构。古今虽有殊,艺术无先后。有哪位书家将书法艺术与美术字的规律做过比较吗?我要夫子一杯水,夫子给我大海。我复制一张夫子满桌稿子划版式的照片自己保存,那是1993年夫子为先师傅增湘先生出画册的影像。夫子见到一件傅先生的遗作,高价购得,自费出版,以广先师作品的流传。夫子亲自划版式、看大样,此中有敬师深情大德存焉;划版排稿,只是事事躬亲,重温师恩的细节。在《启功韵语集》里,夫子自况道:“烟墨糨糊沾满手,揭还粘,躁性偏多耐。”做大学问的夫子,也做糨糊剪刀的能手呢。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成立书画编辑室,计划成规模地出版夫子的著作。夫子对我们的选题给予了热情的支持。2001年7月,《启功临帖集》出版,我们给夫子送样书去,夫子一眼看到一枚置倒了的印章。我当时恨没有地缝可以容身,夫子只是用手边的毡头软笔把错误标出来,说,可能的话改过来就好了。事后我知道,那个印面我一直没有认出来,莫名其妙地忙乱,就疏忽了;我想起那位写佛经手卷自己不能通读的先生,心中惭愧不已。2003年,我们终于战胜了“非典”,出版社决定出版一本文集以志纪念。编辑请夫子题词,要求是下午五点提出的。第二天一早,夫子的战“非典”题诗送来了。九十一岁的老人,眼睛还不好用,是夜里躺在床上“诗成仰面书之”完成的。全诗五言近四十句,仔细读来,战“非典”细节具体清晰,虽年轻力壮,谁能如此认真配合?!去年以来,夫子先后交给我们《启功口述历史》《启功韵语集(注释本)》《启功讲学录》等著作。送样书的时候,我总是怀一份希望大人给以青眼的孩子心情。夫子也是高兴的,夫子说:书不要作得厚重,薄一点、便宜一点,一本讲清楚一个问题就可以了。夫子的窗子是闭着的,听着夫子慢慢地讲话,看着夫子纤细雪白的稀发,在无风的屋子里随话语微微而动,我的心里满是温柔的感动。

这就是去年今日的事情。今年今日,夫子驾鹤仙逝了。我总怀疑那些感情上过不去的现实,希望造化眷顾善良的感情。心里有一些恍惚,感到夫子似乎是扩散了去,夫子的人格散漫在我的周围。“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这是在说孔子,也是我感到的夫子。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