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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亦代前辈

2005-07-08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丹晨 我有话说

亦代前辈走了,又一位文化名人离开了我们。随着时光的流逝,辉煌耀目的生命也一个一个消失了。虽说是自然规律,无可抗拒,但每一次都会引起人们的伤感和怀念。我得悉亦代前辈去世的消息后,发怔了好半天。思绪似乎在空中浮游,哀伤中,像穿越了时间的隧道,又回到40多年前与亦代前辈曾经有过的短暂相处的日子。

那是1960年底,我从大学毕业,分配到中国文学(英文版)杂志社当编辑。我认识的第一位同事就是冯亦代,当时其他同事或去开会,或去办事了,只有他一个人呆呆地冷清地闲坐在办公室里。他原是编辑部副主任,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就被撤职、降级,虽然仍留在编辑部里,每天也都要按时上下班,但却不给他实际工作做,就这样投闲置散,让他虚掷光阴三四年了。这是一种无声的但又很残忍的精神折磨,好像把一个充满活力的生命白白地耗尽挤干。

他是个很随和亲善,也很开朗活跃的人。虽然处在这样的逆境,仍然一副平和泰然的样子,白净略胖的脸上总是漾着微笑。看见我这个新来的年轻人,他就很热诚接待我,介绍情况。那时他已将近50岁了,当然是我的前辈,我们很快成了很亲近的同事。时间稍长一些,听领导说他在1957年的言论很厉害,对他处理也较重,平时对他还保持警惕,所以全编辑部开会,他总是坐在后排角落里,没有发言的份。但他平时人缘很好,对谁都很友善热情,一到私下,大家还是“亦代、亦代”地叫他。编辑部里有好几个南方人,见了他就讲上海话,他也喜欢讲上海话,大家很近乎,好像没有什么歧视和间隔。

大概这里是文化单位的缘故,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人是被称呼官职的,即使年长资深的,也一样直呼其名。副总编辑叶君健,大家叫他“老叶”,杨宪益叫“宪益”,外国人戴乃迭也叫“乃迭”,沙博里叫“老沙”。对冯亦代,现在不能称“同志”了,但仍像以前做副主任时那样,叫“亦代”。我们这些刚参加工作的学生,慢慢地也都跟着没大没小地这么称呼他们。我可能因此习惯了,至今看见官员,都不大会称人家什么长什么书记等等。

我们的办公室在大楼最顶层的一个小房间里,编辑部其他办公室却在三楼,所以相对来说有点小自由。小房间里挤坐着6个人。坐在亦代对面的是闻时清,也是上海人,在大学里原是学外文的,如今也在做编辑。他们两个人悄悄地在商量做一笔交易。亦代因为经济困难,把他大批的英文原版书卖给了闻时清,大概有几百本。我早在中学时期,就读过亦代的译著,知道他是致力于翻译介绍当代英美文学作品的名家,上世纪40年代初他是较早译介海明威、斯坦贝克作品的,我就是从他的译著中知道这些作家的。所以从见到他开始就很敬重他。当我从闻时清那里知道他卖书的事时,心里很是不安。那是他积聚了二三十年的藏书,这对一个读书人来说,该是多么不得已,该是困难到了极点才会做出的下策。闻时清也住在集体宿舍,在我对门,我到他房间里看见过那些书,很多,都堆在一张空床上。闻时清告诉我:“基本上都是30、40年代国外出版的,现在根本无处再能买到这样的原版书,很珍贵的。”可惜后来,闻时清在“文革”时不幸因肝病亡故,这些书也不知所终

有一天晚上,我到亦代家去看望他。他住在白塔寺附近纱络胡同外文出版社宿舍,是个大杂院,他就住在进门左侧两间破旧低矮、极小的平房里,好像原先是用作堆杂物的,每间不过七八米样子。里间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两把椅子,就没有多少空地了。真可谓家徒四壁,别无长物。那个年代,灯光也很暗淡,我们就这样在昏黄的夜色中清谈了一会,说到卖书的事,他倒不大在意,说是“也不是那么有用了”。我从他淡淡的话语中,感受到一丝凄凉。

不久,大概在我到中国文学社不到半年后,亦代调走了,调到民盟中央去工作了。好像整个政治形势开始有点松动缓和,这样做似乎有改善他处境的意思(记不得那时是否给他摘了“右派”帽子),他自己好像也还高兴。大家虽然不便说什么,但都是笑着与他告别的。而我从那以后,就没有再与他联系,虽然有时也想到他,想到他对我的关心。

然后,像梦魇似的,过了近20年。“文革”结束了,他又重返文化界工作,我们有机会在一些聚会上见到,特别高兴亲热。他胖了,显得有点老态龙钟了,但仍然还是那样平和潇洒。他在主持《读书》杂志编务时,对我说:“侬写稿子把我。”他先住在新街口附近,后来又搬到小西天宿舍。每次见到,总像以前一样热情招呼我,说:“侬来白相嘛!”说着就随手找一张纸片,写上新地址给我。这张自制的名片我保存至今,但我一直没有机会去看望他。他和黄宗英结婚后,我向他贺喜,说:“什么时候我来看你。”他还是那么热情说:“随便侬啥辰光来白相嘛!”但我却还是没有成行,也许是我自己年纪大了,也许是我平时太不爱活动,几乎很少到别人家里去串门,所以光在嘴上说,却始终没有去看望他。

当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时,我觉得心里很沉重,后悔,好像有一份亏欠积压在自己的心底。多么好的人啊,文学界少有的好人,从来不张扬,不计较,荣辱不惊,像他的文字一样如行云流水,平和淡泊。他对别人永远是热心、好客、帮助,却从不对别人要求什么。于是,想到我自己,是没有资格谬称为他的朋友的,只是作为一个晚辈,一个读者,情不自禁,写下一点往事,借以表达在他生前未来得及向他表示的感激、敬意和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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