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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原最后的小屋

2006-01-05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柳凤运 我有话说

“回味往事,写不出灿烂的星光,只能告诉我的亲人,我在那一间又一间的小屋里,度过了美好的一生――充满苦恼和希望、激情和友爱的几十年。”

由于种种

原因,陈原先生晚年一直住着小屋。他最后的小屋,除了家人,可能是作为助手的我去的较多了。那是前门东大街一栋普通的居民楼里,只有14平方米的书房,外加一间9平方米的卧室,之间是一狭窄的走廊,走廊的一端辟成窄敝的厨房。临门的“洗手间”,仅可安放一只马桶。

他的书房四壁皆书,几乎顶天立地;几乎所有角落都摞着书,更不要说床、椅、凳下,然后,从室内一直伸张到阳台……

小屋一住二十余年,温暖舒适的功能早已与时俱“退”。“洗手间”不时漏水;狭小的厨房后来实施了“改造工程”,增加了浴盆,下水道渗漏却束手无策。为此,钟点工都不敢请――虽然每次都一再嘱咐污水一定要倒进马桶,仍难免手脚麻利的工人前脚刚走,楼下的住户便找上门来;当年曾是热力十足的管道供暖,由于怕热的用户的“改造”,卧室的暖气已罢工多年,加之供暖热力下降,每遇寒流,书房往往只有15℃。“坚守”,是何等不易!对于一位耄耋老人,带来的烦恼则更多。然而,他说,我只烦恼五分钟――他没有时间烦恼。在这与时俱“退”的小屋住着的却是一位惜时如金,与时俱“进”的老人。

记得前些年,他书房的电子钟每一刻钟便响动一次,这仿佛是催人奋进的警钟;也令来访者如坐针毡,催人早早离去。对于生活的基本程序,如烧开水、准备早点,他都嫌太麻烦;午饭最喜欢吃方便面,因为从开煮到吃完,只需一刻钟。做报告或开会,中午的饭局他总是逃之夭夭,宁可回家吃方便面。对于友人的餐会,他曾一再声明,三人以上的不参加……虽说时间没有给他带来金钱,勤奋却让他获得的比金钱更多更多!

他只要在书桌前一坐,便文思滚滚。特别是晚年,每当他在电脑前一坐,睿智而灵动的文字便汩汩而出,身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开水壶的鸣叫会令他奇怪,怎么听到了火车声?窗外中学操场刺耳的高音喇叭领操声,会浑然不觉。你约好去登门拜访,如果偶遇门铃不响,你千万不要企图用重重地敲门声呼唤他;赶紧找公用电话(或手机)电告,本人已到!

在这小屋里,他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在任的十年,他风风火火地做了许多事。他积极为新时期的出版献计献策;他与陈翰伯等老出版家创办了《读书》杂志,并亲任第一届主编;他像消防队一样,出现在一些困难重重的大中型辞书编纂组之间,推动着中外语文辞书十年规划的圆满完成。

在1979-1983年正式执掌商务印书馆的四年,他以自己的胆识和智慧,亲自规划、指导“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的编译出版工作,使“商务”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几乎成了“文革”后的新启蒙;也为商务印书馆成为举足轻重的现代学术出版机构,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随后,他又先后创办社科院应用语言研究所,带出一批语用学研究人才;出任国家语委副主任、主任等职,为新时期的语言政策呐喊推进……他在每一岗位上都是在实现着自己的梦想。因此,他都做得那么的心应手,那么富有创意。他甚至一头钻进语言学,写了《社会语言学》,成为我国在此领域的开山之作……

至今,他的一位老友还在称赞他主持商务的那几板斧,说有大才而“举重若轻”,乃见真才;有大才而“持盈若虚”,乃见真心;公而忘私,真才而多面,才能主持商务这样一个学术出版机构,做出成绩。老友还特别称道他当时主持出版“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的眼光、决心和韧力。

他从1990年开始“赋闲”(仍担任商务印书馆顾问),时间多了,除了讲学,便是写作。他写下了《黄昏人语》、《陈原散文》、《陈原书话》、《隧道的尽头是光明抑或光明的尽头是隧道?》、《人和书》、《书和人和我》、《界外人语》等十几本散文、杂文集。他的语言随笔《在语词的密林里》、《重返语词密林》等,睿智而幽默,常登销售排行榜。

晚年,他喜欢说“历史老人不走直路”,也喜欢说“人的全部尊严在于思想”。关于这一点,我们在他的著作中可以处处感受到。在他亲自编选的“陈原文存”(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中,他特别选入了上世纪40年代末译作的《金元文化山梦游记》,连旧译序都一并(一字不改地)附上;反思的成果,则识以“重印题记”,放在书首。举一反三,也许对于我们今天仍有教益。

历史,常常会被人们遗忘,更何况常有无知者或别有用心者去歪曲。为此,在反思中,他也不能容忍对历史的歪曲。一位无知(权且)者曾将一种语言的理想污蔑为“春梦了无痕”,他为此写下了“语言的困扰与理想的追求”(见《读书》1998,9;后收入《界外人语》,商务印书馆),愤慨与痛心之中,更多了几分史乘的明鉴与深沉。

二十多年了,陈原先生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来!在最后的小屋里,我想他依然有一颗热切的心,不折不挠的志,锲而不舍地探索着!他让我们认识了一位真诚无私的智者!

在这最后的小屋里,依然充满激情和友爱。

这里住着的仍是一位童心未泯的陈原,一位快乐的陈原,一位幽默的陈原,一位颇有人情味的陈原!

在急于阅读时,他难免像不听话的孩子,冒险登高找书,为此常令家人担忧。他虽然自诩有“轻功”,也不免后怕。直到一天在香港中环一间西书店,看到职员踩着一种楼梯似的木梯登顶取书,让他羡慕不已。他说将来有了大一点的房子,一定要做这样一架梯子,他就可以随时登高找书,坐在梯子上看书了。

外间常有拜访者,由于屋太小,一般都在商务印书馆为他保留的办公室里进行访谈。只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才有幸到小屋做客。他有许多不同年龄段的朋友,天南海北,无所不谈,谈笑中令人常有所悟。每当友人到来,小屋便充满欢声笑语,咖啡香,有时也有美妙的音乐声。

赵元任先生的二女儿赵新那与夫婿黄培云为出版赵元任年谱、全集事宜,与陈原先生成了朋友,颇感投缘。赵新那与黄培云伉俪,一位是老教授,一位是工程院资深院士、著名的黄氏冶金法的发明者。他们情之所至,定要到陈原住所拜访。考虑到二老年事已高,爬四楼,挤小屋怕不太合适,屡屡婉拒;无奈二老很执着。为此,事先做了准备,腾挪出多一点空地,紧紧摆下三张简陋的安乐椅。黄老走进小屋,似乎仍大感意外,同时也深为感动,拉着陈原先生的手说,这是真正地“促膝”谈心,“促膝”谈心呵!那天,他们谈的更加愉快,相与更深。最后,陈原先生说今天不要客气,就在我的餐厅进餐,只是房间大了点,餐厅要走几步路。随后,陈原先生带二老去了马克西姆餐厅,共进西餐。不料,他们在饮食上也有同好;以后黄老每次来京,几乎都要到“陈先生餐厅”进餐。后来,陈原先生因病住进医院,他才离开了他留恋的小屋,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如今,他去了,应该是去了天堂“春常在”的地方――他在夫人的墓碑亲自书写了这三个字。也许他不忍体弱的夫人再忍受冬天的风寒,也许他们还要继续着他们的“绿色的梦”(他们曾是三十年代两位绿色的唐・吉诃德,他们为世界语的美好理想并肩奋斗过),也许难以割舍那共同拥有过的美好的青春――的美丽的地方。

那里一定有一座可爱的小屋,和一间书房;书房中间一定有一架木梯,他不时的上上下下,有时就坐在木梯上,手里捧着一本可爱的书;他慈蔼端庄的夫人像过往一样,为他冲好一杯热饮,微笑着坐在桌旁……《我的小屋,我的梦》陈原著浙江文艺出版社

在最后的小屋里,陈原随手作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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