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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筏者说

2006-02-17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张守仁 我有话说
从高空俯视,只见一条发亮的白线,在绿谷中弯来绕去,曲曲折折,轻飘飘曳向远方。降下来,降下来,就看到这翠绿的峡谷竟有十来米宽。在一块临水巨石上凿刻着“上清溪”三个红字的小码头上,泊着七八只竹筏。

我们小心翼翼登上一只筏子。它由十根粗壮的毛竹并排捆绑而成,筏首的毛竹已熏烤成黑色,微微翘起在水面。身材修长的筏工小李,举起一端箍有铁圈的竹篙,娴熟地往岸上使劲一顶,竹筏便离开了小码头,向下游漂去。绕过草木葳蕤的滩头,拐过一个S形曲湾,我见溪水两旁全是浓密的林子:有的树根像章鱼似的裸露在外边,有的树干上粘附着褐绿、斑驳的苔藓,有的树身上紧紧缠绕着蟒蛇般的古藤。一股湿漉漉的蛮野气息迎而扑来。

这儿仍保持着未为人迹践踏过的风貌。林间落叶盈寸,岸边芳草萋萋,枝柳在水面上肆意蔓延,溪底横七竖八躺卧着数根沉木,显出原始林子的葱茏和芜杂。面对此景,撑筏者开始讲解道:“这是一种零乱美。过分整齐、划一,视觉效果反倒单调。繁盛、茂密、杂乱,目不暇接,更富荒野趣味。”

我们同筏三位客人转脸对视,莞尔一笑,欣赏这位筏工出口不凡,颇有审美水平。

峡谷时而狭窄,时而开朗。竹筏在清流中逶迤行进。两侧丹崖夹峙。石壁上,被水冲刷、雕凿成形态迥异的洞穴。撑筏者用篙指点着蜂窝状、兽嘴般、小窑似的石洞,讲解说:“亿万斯年流水的侵蚀、侧蚀,加上风化、崩塌、雨淋,造成了我们这里洞穴奇观的美景。水是天然的雕刻师,天地间最伟大的石匠。它柔滑无形,但柔能克刚,水滴石穿。我们现在漂流的这条上清溪峡谷,就是流水千万年冲刷出来的。天下的奇峰异石、狭谷涧路,都是水渗出来的,滴出来的,流出来的。”

小李精彩的讲解,使我对他刮目相看。

溪流两岸上的银杏、桂树、花榈木、水曲柳、红豆杉、长叶榧等名树嘉木,一一向后退去。林间响起一种“唯――唯――唯――”的鸣声,我好奇地探问:“这是什么鸟在叫?”小李说:“这是蝉声。我们这一带有个说法:‘蝉儿叫,春天到。’故称春蝉。”

筏子绕滩石前行,时有仙露般的水滴淋在头上,时有青翠的竹林出现在眼前。细看竹竿上棕黄的箨叶,毛茸茸的,颇似小兽的皮毛。我瞥见竹林里一只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白鹇引颈顾盼,悠然踱步。不一会儿,溪之右岸,移送过来一大片一大片细长碧叶的草木植物。撑筏者说:“这是兰花。这里就是兰花谷。它因生长在深涧幽谷,未被外人挖掘、采摘,才得以保存下来,使这一地段变成了香溪。世上的事物往往就是这样,只有在远离尘嚣,最偏僻、最隐秘的地方,才能藏住大美。”

我忍不住夸道:“小伙子,你草木虫鱼的知识真丰富。家里还有什么人?”

筏工说:“我家四口人。父亲种地。我今年27岁,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妻子去了上海做小生意。”

我问:“那你怎么没有进城呢?”

他说:“我喜欢拥山伴水,看花听泉。身处山清水秀的天然氧吧,也就不愿去空气污浊的闹市谋生了。我妻子爱热闹,向往大城市。她在上海郊区租了一间五六平方米的小屋容身。那里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她那种早晚奔走、忙碌挤车的生活,我过不惯。对导游,我却情有独钟,只希望能再上个旅游学校,学点外语,提高修养,将来考上个证书,把导游工作做好,那我就知足了。”

筏工持篙,左撑右点,如跳水上舞蹈。筏子顺水漂去,来到一座陡峭、危耸的崖壁下。石壁顶端长着一小簇树林。小李说:“这山顶林子里有个鹰巢。老鹰强悍,善飞,故筑巢在高山之巅。它们因为雄强,喜欢独处,独往独来。相反蚂蚁弱小,就爱群居;只有抱团,它们才能渡过生活中遇到的大水、大火等危机。其实不仅动物界,人类社会何尝不是这样。你们看,以鹰做国徽的美国强大,就独断专行,蛮横霸道,以世界警察自居,奉行单边主义。”

我赞道:“小李你不像村野之人,倒像个文学青年,用语规范,普通话也说得好。但你说家里有个3岁的儿子,你来撑筏,妻子又不在,谁照看他呢?”

“我父亲。我儿子乖着呢,整天在家门前玩泥巴,看山看水看风景,总是看不够,这倒和我小时候一样。”

筏工接着说:“我今天给你们撑筏,感到轻松、愉快。为什么?因为我们之间有交流。有的游客坐在竹筏上,你热情介绍沿路风光,他闷葫芦似的不说话,冷冷地闭紧嘴巴,至多‘唔唔’回应,我也就失去了说话发挥的兴致。”

“更有甚者,去年秋天有位领导来此漂流,来之前,有人先叫我们清理环境,打扫落叶。试问有花草树木的地方,怎能没有落叶?没有落叶的地方,还能有好风景吗?溪畔生杂草,幽径飘落叶,不是更自然吗?但我们只好遵命。接着前呼后拥来了一大帮人。上筏之前,有随从者帮领导系救生衣,帮他穿雨靴。上了筏子,秘书惟恐他身体受不了水上颠簸,给他递上几粒药丸,还像叮嘱孩子似地告诉他矿泉水瓶已放在他左脚边,雨伞放在右边。漂流开始之后,前面开道的竹筏上架着的摄像机,一直正对着我们。我后面还有护卫、抢救的竹筏,像出巡似的,浩浩荡荡,警卫森严。我一边撑篙,一边介绍,因为惶恐,导游词偶有偏离,就有随从用目光狠狠地盯视我。一路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这种气氛下,我连烂熟于心的讲解词都吓忘了,还能说得生动、风趣吗?”

我慨叹道:“中国官场的负面,即使在边乡僻壤的一叶小竹筏上,也淋漓尽致地凸显了出来。”

撑筏者最后说:“跟你们在一起,我就感到亲切、放松。心情好了,就觉得筏子轻了,水程短了。”

早有友人告诉我,闽西北的泰宁是个钟灵毓秀、英才辈出、很有文化底蕴的小县城。早先我心存怀疑,如今听了撑筏者一席话,始信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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