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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自己问:谁在喊?

2006-07-28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刘心武 我有话说
    19年前,我在美国参加了若翠的婚礼,是在她夫君的牧场。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牧师在他们那栋雪白的住宅回廊外为他们举行的仪式,众宾客围贺后,婚宴就在露天排开,长长的餐桌两边,就用许多收割后压榨紧凑、切割整齐的牧草垛当长凳,坐上去非常舒适,而且,还散发出特殊的清香……

16年前,

我在北京接到若翠的电话,她说跟夫君一起来北京,下榻王府饭店,没时间跟我见面了,问我可好?我简单说了说自己的状况,顺便问起当年跟她一起去美国的几个熟人。她说:“哎,那几位呀,还只是在华人圈子里混。”她说,她现在几乎不跟华人接触,交往的都是跟他夫君相关的白人。她说,他们从不去唐人街;她现在习惯了看英文报刊、英文电视;在派对里,那些白人用英文俚语表达的幽默感,她已经可以共鸣。我就问了她一个俗气的问题:“你们有孩子了吗?”她并不见外,说明年会落生,他们会让那孩子受最好的教育,健康成长。

9年前,我第二次去美国,妻子跟我一起去的,若翠在牧场接待了我们3天。她夫君去欧洲了,就她和她的女儿翠茜在家。翠茜那时已经7岁,上小学了,每天若翠开车送接。我们和女孩接触不多,但离开她家后,私下里不禁感叹:这孩子怎么那么傲气?对我和妻子,爱搭不理的。若翠说翠茜能说简单的中国普通话,她爸爸一再强调,孩子今后还是能掌握英、中双语为好。但无论若翠怎么动员翠茜跟我们说中国话,翠茜就连“你好”两个字也不说,只跟她妈妈叽里咕噜地说英文。

3年前,若翠来北京料理她父亲的丧事,我们在家里招待了她一次。我们劝她节哀。她说母亲在她出国前就过世了,想起来很伤感。父亲以八十多岁高寿睡眠中离世,按中国传统说法,是白喜事。她夫君和女儿为什么没一起来奔丧?我们没问,她倒主动说了出来。夫君正所谓“商人重利轻离别”,原来他不仅有从祖上继承来的很大的牧场,也还涉及多种商业投资,总在飞来飞去地忙他的生意。女儿么,她叹了口气,说已经进入了反叛期。有一天,她独自在家,忽然来了快递,是翠茜从网上订购的一件T恤衫。她打开一看,大惊失色!那T恤衫上用英文印着:“我要杀死母亲!”我和妻子听了大惑不解,若翠说美国法律没有明文规定卖那样的“文化衫”非法,人家就可以在网上兜售,购买者也可以选择内心里想杀死的任何一个人来要求印制。我们就奇怪,你对女儿那么好,她怎么会在内心里那么痛恨你呢?若翠忍不住落下眼泪,她说,那是因为,有一个问题她永世无法为翠茜解决,那就是,翠茜一直上的是高尚社区的学校,那里的学生没有亚裔孩子,绝大多数是白人孩子。开始,翠茜自己觉得跟别的孩子没什么不同,都是美国孩子嘛,但渐渐的,她就从别人眼睛里发现,她的皮肤、眼睛、鼻子……跟那些美国孩子差距越来越大,她自己也就越来越自觉地去发现,她还有哪些永远不可能跟同学们取平的特征,而这些特征,都不是来自父亲,而是来自母亲!为此,她无论如何不能原谅母亲……

今年,2006年去美国,若翠来听我讲《红楼梦》,后来,我们在曼哈顿上城一家咖啡馆聚谈。她先到,谈了一阵后,她夫君也来了。她夫君粗通中文,但跟我沟通,还得赖她翻译。她夫君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帮助他们的翠茜“认识中国”。若翠把那意思跟我更具体地展开――她说她原来那种“既然到了美国就要彻底进入白人圈”的想法大错,对她自己造成的损失且不论,对翠茜那是毁灭性的选择。翠茜现在的心理危机,实质上是一个身份认同问题。现在她决心促成翠茜利用假期到中国留学,学中文,了解中国,从血缘上、文化上认同中国。她说翠茜学校前些天举行了一场“喊叫大赛”,参赛的学生要当众高喊出自己憋在心里的一句话。翠茜参赛那天他们两口子都去了,事前他们也不知道女儿究竟会喊出什么?翠茜那天拼足全身力气喊出的一句话是:“我是美国女孩!”

回北京的那天,在纽瓦克机场,我惊讶地发现,若翠和她夫君,还有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居然也来给我送行,那姑娘当然是翠茜。若翠告诉我,翠茜在“喊叫大赛”中得了冠军。赛后不少同学找她谈心,说这才知道她内心里有那样的压抑感,也才知道他们有意无意中伤害过她,表示今后大家要更多地沟通。可是,翠茜却拒绝领取奖杯。她自己用蹩脚的中文对我说:“现在,我问我,那是,谁在喊?那个人,她是谁?”她没表达尽的意思,我已经了然。

翠茜将在暑期来北京短期留学。我和妻子会尽力帮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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