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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掩藏自己的“疯狂”――忆艾伦•金斯伯格

2006-08-18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蒋子龙 我有话说

艾伦・金斯伯格

一晚辈自恃英语已学得相当可以了,突然闯到我这里来,想找点“有意思的原版书”看看。我有两条理由可以回绝他:第一,我的存书历来不外借,这一条看来对他不管用,他自认为不属于“外”,我也不好就非说他不是“内”。头一条不行还有第二条:我不懂英文,也不收藏英文的原版书,书架上的几本均是国外朋友送的,对年轻人来说恐怕谈不上“有意思”……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从书柜的里层掏出了艾伦・金斯伯格的诗集《嚎叫》,嘻嘻叫喊着,这本就很有意思,旋即溜了出去。

我情不自禁地重复着晚辈的话,的确是有意思,这个人以及他的诗都是非常有意思的。起身关上书房的门,我找出艾伦送给我的磁带放进播放机,房间里即刻充满了一种强有力的乐声,浑厚、粗嘎、饱含沧桑……艾伦已经去世多年了,现在听着他的歌声,心里格外怀念他,跟他相识的一些细节像电影镜头般地一个个闪现出来:

1982年10月,第一次中美作家会议在洛杉矶加州大学一个小礼堂举行,台下坐着自愿来旁听的观众,台上交叉坐着8位中国作家和8位美国作家。艾伦坐在我旁边,中等身材,略胖,但不臃肿,有个格外引人注目的大脑袋,光光的头顶四周长着一圈灰白色的卷发,和浓密的灰白卷须连成一气,蓬蓬生风。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有一双年轻人的眸子,喜欢凝聚起目光看人,给我的印象极为强烈。开幕式上每个作家可以讲5分钟,在这5分钟里要介绍自己的文学经历、对文学的贡献以及对美国的认识。

艾伦的发言最有趣,用宣言式的口吻,上来先宣布:“我爱男人不爱女人。诗人的语言不应该分为公开的话和私下的话。我有25年没打领带了,为了参加这次美中作家会议,我认真地打上了领带。主观是唯一的事实,我们身体内外6个感官感觉到的东西才是诗,而细节只能是散文的内容。没有空洞的思想,眼睛是可以把所有事物改变的。写诗就像统治国家一样,不要把疯狂掩藏起来!诗――不是人创造出来的客观事物,它是一种精神的变化过程,是一种启发,是人的完整叙述,是自我预言……”

我不会写诗,又不懂美国,他的话让我云山雾罩,似懂非懂。待接触多了,又读了一些关于他的背景资料,就越发地尊敬甚至喜欢上了这个人。无论去哪里他都带着个小手风琴,喜欢喝茅台酒,酒量又不很大,只要喝上一两杯就开始自拉自唱,非常可爱。

金斯伯格曾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油船上的厨师、电焊工、洗碟子工和夜间搬运工。以后从纽约迁居到旧金山,据称旧金山吸引他的是“波希米亚――佛教――国际产业工人联合会――神秘――无政府主义等光荣传统”。他在这里结识了加里・斯奈德等一批活跃的美国诗人。当时正值美国的经济不够景气,群众厌战、反战的情绪很强烈,尤其在青年当中,酝酿着一股强烈的对现实不满的浪潮。就在这时候金斯伯格的成名作《嚎叫》问世,它表达了群众对社会不满的呼声,尤其强烈地表达了青年人精神上的不满,立刻引起轰动。金斯伯格开始到群众集会上、到大学里去朗诵自己的诗,这样的集会少则几十人、几百人,多至几万人。他的朗诵常常是先从念佛经开始,青年们把他抬起来,把他的朗诵和歌声录下来,到处播放,称他是美国“垮掉的一代之父”。人们把他第一次朗诵《嚎叫》的那个晚上,称为“垮掉的一代诞生时的阵痛”……

有一天晚上他带我去一个当地的青年俱乐部,亲身感受到了青年们对他的热爱。周围一片欢呼,还专门为他举行了一个欢迎仪式。有人告诉我,是金斯伯格让诗从书本上走出来,走到了美国公众的舞台上,把诗变成一种朗诵的艺术。他不仅在国内朗诵,还到过世界许多国家朗诵诗歌、追寻宗教。他跟我讲,不是所有的国家都欢迎他,古巴就曾把他“驱逐出境”,还有的国家拘留过他。他表示很想到中国来,我告诉他,你如果到天津,我可组织一个诗歌朗诵会,相信你一定会受到欢迎和友好的接待。这样一位浪迹天涯的诗人,心却非常年轻,对生活总是这么坦率、真诚,浓郁的诗人气质并不随境遇而变。那一年,他已经出版了14部诗集、14部散文集,创作了6部摄影集,参加过5部影片的演出。

1984年,艾伦・金斯伯格作为美国作家代表团的成员,来北京参加第二次中美作家会议,下榻在竹园宾馆。他喜欢宾馆里迷魂阵一样的庭院,小巧玲珑,整洁幽美。一有时间就要求我带他去逛大街,还希望能看看北京的青年俱乐部。我请教了许多人,也没有找到一家艾伦心目中的那种青年俱乐部。这第二次中美作家会议共同讨论的题目是:“作家创作的源泉。”金斯伯格的发言排得很靠前,中方的会议主席冯牧先生致开幕词之后,就轮到了他。他仍然用固有的坦直语气使与会者耳目一新:

“我写诗,是因为我把自己的思想看作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我写诗,是因为我的思想在不同的思路上徘徊,一会儿在纽约,一会儿在泰山……我写诗,是因为我终究是要死的,我正在受罪,其他人也在受罪。我写诗,是因为我的愤怒和贪婪是无限的。我写诗,是因为我想和惠特曼谈谈……我写诗,是因为人除了躯壳,没有思想。我写诗,是因为我不喜欢里根、尼克松、基辛格……我写诗,是因为我充满了矛盾,我和自己矛盾吗?那么好吧,就矛盾一下吧!我写诗,是因为我很大,包括了万事万物……”

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却不能不承认他独特的想象力。在某种意义上说,他整个人就是诗,因此有着很特别的感染力。有一天金斯伯格拿着一本中文的《美国文学丛书》找到我,上面翻译了他的诗《嚎叫》。他对我说:“我的全部诗集加在一起所得的报酬,相当于美国一个小学教员一年的收入,因此我是很穷的,主要靠朗诵挣钱。我想在中国多旅游一段时间,但带的钱不多,你能不能让这家杂志付给我稿酬?”

金斯伯格并不因为来到中国就变得虚伪些,就故意装假,他提出这样的要求是正当的,合情合理的。我向他解释:“我们的稿酬比你们的还要低,每20行诗算一千字,按最高标准给30元,你这首《嚎叫》顶多拿150元钱,靠这点钱在中国旅游恐怕不够。我有个建议,你向你的团长提,我向我的团长提,请你到天津讲学,可以讲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故事,朗诵自己的诗,也可以边拉边唱……我会以讲课费的形式给你一些补偿。”

这个建议最终未能实现,美国作家团在中国的全部活动早已经安排好,金斯伯格必须随团集体活动。我是怀着一种无奈跟他道别的,他却信心十足,表示一定要单独再来中国,那时一定会去天津。我认为这对一个美国人来说不是难事,可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等来等去,却等到了他仙逝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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