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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中国的桂西恩

2007-12-10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叶梅 我有话说

中国,温暖的阳光,平原大地上盛开的牡丹花还没有凋谢,那是1999年初夏。人们后来才知道,有一位叫桂西恩的医学教授,当时所做的事情将会感动全中国。

那件事与亿万中国人生死攸关。

村子里没有狗,但有着一道道猜测或含着敌意的目光,年过六旬的桂西恩沿着高低不平的村道,走进了河南省上蔡县文楼

村一户户村民的家,他用温和的笑容掩饰着内心的焦虑――从他已经掌握的血样来看,有一个可怕的事实已经不容怀疑:中国不仅存在艾滋病,而且已经出现了艾滋病村。

人类的发展是在与疾病瘟疫的抗争中进行的,中国人的历史同样如此。就看近期,明清时候,富庶的川蜀盆地曾因瘟疫流行而人死城空、老虎结伴爬上城头,朝廷不得不从江西湖广一带大量移民进川;上个世纪30年代,黄河花园口被扒开大堤,百姓流离失所而引起瘟疫蔓延,几十万灾民倒毙荒野,百里绝无人迹……这一切,对于专门从事地方病和传染病研究多年的桂西恩教授而言并不陌生。1981年,他赴美进修时,美国教授沉重地告诉他,人类又有了一种新型传染病――艾滋病,这种让人完全丧失免疫力并无法治疗的疾病,正在非洲和西方的某些地区悄悄流行,引起了人们巨大的恐慌。桂西恩警觉地听着,当得知它的传播途径之后,又有些释然,他说:“在我的有生之年,中国不会有这种传染病,因为中国的传统道德与西方不同。”

1999年的初夏他惊诧地发现,那个结论错了。

最初是从一位进修医生那里听说,老家河南的村子里很多青壮年都得了一种怪病,发烧拉肚子,接二连三地死去。凭着医学家的敏感,桂西恩毫不犹豫地从自己工作的地方――武汉大学中南医院赶到了那个村子。第一次抽取了11个人的血样,带回来一化验,不禁大为震惊。

其中有10个是HIV(艾滋病毒)携带者。

桂西恩坐卧不安,心急如火地向当地卫生部门作了报告:“我担心我看到的是冰山一角,一个比血吸虫病更可怕的瘟神来到这个地区,必须采取紧急措施。”可是信发出以后没有得到他所期待的回音。

苦苦地等待,使那个炎热的夏季显得格外漫长。1999年中秋,人们尽情赏月的当儿,忧心如焚的桂西恩带着三个学生悄悄地走进了文楼村。这次他们抽取了140份血样。结果是:一半以上的人呈阳性。也就是说,这个村子里至少有一半的人感染上了艾滋病,其中包括儿童。艾滋病――目前仍被视为人类最可怕的疾病,已在中国的中原地区爆发。

这是一个让中国人震惊而又痛苦的发现。但在当时,最震惊最痛苦的人还是桂西恩。

一位母亲带着她的小女儿走来了,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天真无邪的笑靥像花儿一样开放。一堆村民围着桂西恩,急不可待又饱含恐惧地领取自己的血样化验结果,母亲一直等着众人散去,才步履迟缓地走到桂西恩跟前。

桂西恩手里拿着这母女俩的化验结果,感觉自己正向地狱沉落,但他是医生,他不能不说真话。他轻轻的,轻得像是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可那位母亲却分明是遭了雷击,轰的一下跪倒在地:“救救我的孩子――她才5岁呀!她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如果我死了,她的病能好,那让我现在就死吧……”

桂西恩热泪纵横。桂西恩想说,如果能以死换回孩子的生命,那么他也愿意去死。那会儿在青海,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满山遍野找不着吃的,村民们面黄肌瘦,政府派出救助医疗队,1960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医学院后志愿来到青海的桂西恩就在那队伍里。他给所发的药取名叫“糖酥药丸子”,说是药,实际上就是三种成分,红糖酥油加面粉。那药丸救了好多人的命,可不满两岁的孩子吃了还是站不起来,在妈妈肚子里营养就不够,只能满地上爬。桂西恩从书上得知血液注射可以刺激肌肉生长,于是他就抽了血。

他抽的是自己的血。一管一管殷红的热血,汩汩地流进那些个不知姓名的孩子身上,红润了他们的小脸,滋养了他们的筋骨。哪怕自己一米八的个子东倒西歪,哪怕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可还是一管一管地往外抽,他是O型血,他没有病,他得救那些孩子!

我以我血荐轩辕。可是现在,他桂西恩仅靠鲜血救不了文楼村的村民,就是把自己的血抽干也无济于事。他要做的是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以一颗天使般的心灵向瘟神开战,还有――向与科学相悖的愚昧无知开战。

学者桂西恩住在文楼村附近20块钱一夜的小旅馆里,很有些像是当年的“地下工作者”,用个别接头的方式,将一个个病人接到旅馆里诊疗,搜集各种数据。进展异常艰难。驱赶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旅馆换了一家又一家。有人对桂西恩说:“你一个湖北的医生管到别省来做什么呢?”桂西恩苦笑着说:“艾滋病是不分国界的,哪还能分什么省界?”

那天,又一位艾滋病人死了。桂西恩赶到死者的轿子前,征得同意,想拍张照片。但刚按下快门,旁边闪出一个人来,厉声喝道:“你想干什么?”桂西恩的学生连忙解释说:“我们的导师想做个资料。”

上来一个乡长,拿过桂西恩的身份证、工作证看了又看,训斥说:“亏你还是个教授,你懂不懂法律?谁让你来这里的?”桂西恩无言以答,因为他一直就没有得到过当地的欢迎。

乡长一挥手,上来几个人就对着桂西恩的学生拳打脚踢。这比打在他身上更让他心痛,他颤巍巍地上前拉住他们的手,喊道:“你们别打了,我把相机和胶卷都给你们,好吗?”学生呼叫着:“教授,你不能给!”可桂西恩没有别的办法,虽然相机里都是他视之为生命的宝贵资料。

等那些人停下手后,他又低三下四地说好话,说我错了。但我是医生,要治病救人,想取得一些学术资料!请不要毁了胶卷,我谢谢你们……他脸色憔悴,但双眼却清澈,充满诚挚和善良。那位乡长被打动了,沉默着将相机和胶卷递还到桂西恩手里。头发花白的桂西恩朝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让那个男人不禁连连后退。这文楼村里天天都在死人,有时一天死上七八个,多得都哭不出眼泪来了,而这个人为什么偏要呆在这灾难之乡,分文不取地为素不相识的人做这做那呢?乡长和抬轿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夕阳下的乡道上,桂西恩与他的学生步履蹒跚的背影,一种说不出的灵光在他们周围升腾。

是的,在桂西恩的心目中,个人的痛苦和得失早已置之度外。为了受苦受难的病人,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他饱含的是一种大爱,对人类对生命的大爱。

村民只知道这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医生,一位没什么钱的医生,60多岁的人了挤在乡下人坐的长途车上来来去去,吃的是馒头喝的是凉水,比老百姓还节俭。村民却不知道这医生出身于书香人家,父母都是武汉大学的著名教授,家族中有一大半人在海外;更不知道这医生几十年从事地方病和传染病的临床、科研和教学工作,早已取得卓越成就,多次获得全国、全军科技进步奖励,被评为全国卫生系统优秀留学人员、模范工作者、先进个人和全国优秀教师。

年轻时,桂西恩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他个子高高的,穿着藏袍骑马挎枪,模样十分潇洒。他在青海整整工作了16年,青海人至今记得这位好“门巴”。而在文楼村,老百姓给了他另外一个名字:白求恩。

他太像白求恩了。

自那个难忘的夏天开始,桂西恩将近20次去河南,为不计其数的艾滋病高危人群检测治疗。所有往返的路费住宿费,全是自己掏的腰包,连好些病人的治疗费用也都是他付的。病人大多家庭贫困,桂西恩不管踏进哪家的门,总要留下一些钱救急。一位大妈说:“我家两年收麦子的钱都是白求恩给的。”还有一家,儿子媳妇和老伴都死了,只剩一位老人和几个孙子。桂西恩带着那几个孩子走进文具店,让他们“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孩子们盯着复读机眼睛发亮却不敢开口,细心的桂西恩看了出来,二话没说就掏钱买了。老人和孩子捧着复读机,直抹眼泪。还有当地政府,一位县长内疚地说:“我们经历了隐瞒、认识和主动争取治疗的过程,桂教授看我们县资金困难,给我们寄来1万元,那全是他个人的钱。”……这样的事桂西恩做得太多,做过也就忘了,但乡亲却都记在了心里。

2004年2月,欧洲银行家马丁・哥顿来到中国武汉市,将2003年度艾滋病预防的国际最高奖“贝利・马丁”奖颁给了桂西恩,而桂西恩当场宣布将5000美金奖金全部捐献,用做艾滋病防治。当媒体执意要采访他时,桂西恩说:“我不缺钱用。”他又反问:“人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呢?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里写过一句话: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写尽金钱的罪恶。把钱看得太重就会引起罪恶,那些收购人血引起艾滋病流行的人不就是把钱看得太重吗?”

不缺钱的桂西恩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他的简朴让那些走进他家的贫困病人都暗暗吃惊:陈旧的家具和电器,没有装修过的水泥地和门窗,连电灯的开关都还用着拉绳……一位叫程金的病人离开桂西恩的家时,将别人捐给他的一件新衬衫塞到了枕头底下,留下一张字条:桂教授,你比我更需要它,你穿得不比我好。

五位文楼村的病人是桂西恩请到武汉来检查治疗的。一开始住进了医院的招待所,可周围住户得知以后,情绪激动地将招待所围了起来,有人还写了一封措辞强烈的信,坚决要求这些病人离开。桂西恩无法指责人们对艾滋病的恐慌,但他实在不想让病人们白来一趟,他回到家里,跟妻子商量了几分钟,做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将那几位病人领进了家门。

人们惊呆了。可这一幕幕就发生在眼前,桂西恩和夫人亲手铺好了一张张温暖的床,他们同吃一桌饭。而后的一些天,桂夫人回到家里就给他们做饭,桂夫人也是教授,白皙的手将一碗碗饭菜端到得了病的乡下人手里,然后自己也坐下来,静静地陪着。

好人啊!

很多人到现在都不理解,怎么敢?把艾滋病患者请到家里?那是家里呀!桂西恩说,并不是我特意要请他们到家里,而是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们是我的病人,是我的朋友!

朋友。这些备受病痛折磨和社会冷眼相待的病人,在桂西恩的心里是朋友。

他的手机不对记者不对官员,可是有500多位艾滋病人跟他却是热线联系,只要他们一声召唤,桂西恩就是半夜三更也要接听。

2005年底,美国《时代》周刊选出了全球18名医疗英雄。

人类有许多必须共同面对的问题。就在这年就有南亚地震及海啸、第三世界的饥饿、飓风“卡特里娜”以及笼罩全球的禽流感……在与这些苦难的较量中,产生了一个个英雄:在乌干达送医送药的有心人;在柬埔寨难民营对抗肺结核的生还者;在洪都拉斯教导母亲卫生的营养师;潜入缅甸照顾当地村民的“背包医生”……这些英雄为无数徘徊于生死边缘的人送去温暖。

而桂西恩,正是其中的一位。

1999年那个让人震惊而又痛苦的发现,经过桂西恩的报告,引起了中国政府和全社会的高度重视,把防治艾滋病摆到一个十分重要的位置。随后几年里,文楼村和其他地方的艾滋病患者得到了政府的免费治疗和经济救助。河南共投入经费达到12亿元,建立HIV初筛实验室494个,确认实验室235个,救助病人及家属近10万人。这片曾被瘟神的阴影笼罩的古老土地重新回到了阳光下,那些绝望的人在阳光下绽开了笑脸。

东湖之滨,桂西恩教学的武汉大学成为训练全国治疗艾滋病医生的中心,桂西恩的研究不断向一个个新的领域深入。

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走进了桂西恩那简陋的家,他坐了下来,环视着文楼村人也曾环视过的一切,眼里流露出缕缕温情:“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事迹,很感动。”

桂西恩说:“我只是尽了一个医务工作者的职责。”

为了病人,他几乎放弃了一切,财富、享受、甚至爱好。他曾经那么喜欢游泳、打猎、骑自行车,还有音乐、文学。年轻时曾从武汉骑自行车一路奔到南京,也曾打算写写散文小说什么的,可因为忙都逐渐淡化了。近年来他的身体也不如从前,有一次或许是太累了,昏倒在洗手间里,可他一会儿也没休息,打着点滴还是继续给病人看病。对他来说,时间是那样的宝贵,简直就是在赛跑,多工作一分钟,或许就能多救一个人的性命。

2004年,桂西恩被中央电视台评为“感动中国的十大人物”。曾获诺贝尔和平奖的印度人英・甘地说:“英雄体现着人类最高的道德水平,他吸收了人类过去最美好的一切,他是通过自己一生的实践来形成自己的思想的。”桂西恩对于人生的理解,远远超越了自我的狭小世界,他将人类的幸福作为一生追求的目标。我们可以仔细地品味另一位伟人的话: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真正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桂西恩与这段话是如此贴切,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英雄。

(报告文学)

叶梅 女,土家族。1973年开始文艺创作并发表作品,代表作品有:小说集《花灯,象她那双眼睛》、《撒忧的龙船河》、《五月飞蛾》,长篇纪实《九种声音》、《第一种爱》,电影《男人河》,电视连续剧《饭碗》等。中国作家协会全委,现任《民族文学》杂志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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