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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的麦场(小说)

2007-12-17 来源:光明日报  我有话说

小敏从乔楼回到家,进屋躺床上便捂进了红花被子里,两眼不停地眨巴着。费尽了心思,脑子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了,写的那张纸条,攥在手里攥出了水的纸条,今个终于给了乔楼的张庆,可咋也想不到日思夜想的这个小计划,又给弄出了个不小的差错。张庆展开纸条:今晚八点,在这儿见。“今晚八点”,明明白白,“在这儿见

”,“这儿”是哪儿呢?张庆猜对了不说,万一猜错了,她就全完了。头几天写了这个纸条,她还得意得不得了,“这儿”两个字,跟一对蝴蝶样在她面前扑闪,把她的心扑闪得如猫舔着似的,要多美有多美,现在她如咬了口青柿子,要多涩有多涩,涩得她眼里的泪都出来了。

“这儿”,指的是她和张庆经常见面的她家的麦地边。张庆在煤矿上班,天天骑车从她家麦地旁的土路经过。张庆的姐结婚,张庆两天没上班,小敏的心便乱了,揣着纸条挎着个草篮子愣在麦地里,麦地边的土路横在她心里,张庆的自行车轮子早等晚等就是跑不来,她以为矿上出了事故,她跑到了矿上,矿上一点事都没有,从矿上回来便跑到张庆的村子乔楼,在刻着“乔楼”的石碑前,她碰见了张庆,心慌意乱地把她写的纸条塞给张庆转回了身,走到半路一下子恍然大悟。“这儿”是乔楼的石碑前?还是她家麦地边的杨树旁?她的心里跟一盆浆糊样糊涂了起来。

突然,小敏的两条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直挺挺的两棵小树样,跟着脸也出来了,脸如一朵花样灿烂。她想出了办法。七点,天一黑,她就出发,经她家的麦地,顺张庆上班走的那条土路,一直走,走到乔楼的石碑前,不早不晚正合适。如果张庆把“这儿”看成是她家麦地边的杨树旁,说不定到半路上就能碰见张庆。弄巧成拙,由拙变巧,柳暗花明,明晃晃的和月亮一起把今晚的夜色给照亮,把弯曲的土路照成蜿蜒的溪流,她趟进去,哗啦哗啦,趟出一溜水花,把月光给溅湿,把路两旁冒出穗的麦子给浸透,长得跟豆子一样大……

窗外有声音传进来,小敏支耳细听,沙沙、沙沙,声音细密、模糊。她起来,下床开了屋门,一下子傻了――天下雨了!

开了门,哗哗地,连成了串的雨滴都落到了小敏的心上,滋滋着,把她心里升腾起来的火一点点给浇灭了,红红的火辣辣的脸颊变白了,身子一歪,靠在了门框上。

“顺风顺水,今年的麦不愁了。”爹在另一间屋子的门口站着说。

妈说:“你得去赶个集,添把扫帚,买两把镰。”爹说:“还用你说。”

雨把天上的夜色给带了下来,跟刷子样,一刷子一刷子往淋湿的村子上抹着,慢慢地,把村子给涂抹严了。

“真气人!”她咬着牙看着看不见的往下下个没完的天。

“真气人!”她用劲跺了一下脚,跺出了很大的声响,把地都跺动了。

八点了。表针如针,小敏心疼了起来,扑嗵一声,倒在了床上。

天亮了,天上的雨漏完了,天被太阳烤干了,屋里屋外都是亮堂堂的。妈喊小敏吃早饭,她说她还不饥,有气无力地说:“我夜里没睡好,让我多睡一会儿。”这一睡,便睡到了晌午。

小敏开了门出来屋,舀了水洗了脸,进灶屋盛了小半碗饭,筷子一点点往嘴里挑着,好不容易吃完了,碗也不刷,出来灶屋,出了院子,出了村。

刚出穗的麦子经了一场雨,昂着头,伸展着叶子,精神抖擞得不得了,一棵棵靠拢,一垅垅一条线。小敏看着麦子,被雨淋湿的心欢快起来,她走进去,两手拨拉着两边的两垅麦,刚出来的麦芒给她的手像是在挠痒痒,两只脚板像爬进有虫子,在麦垅间如花一样绵软的黄土上点着弹着。

出来麦地,小敏呆住了。土路的杨树旁,两个凹进泥土的脚印陷进了她的两眼,鞋纹跟波纹样在她眼里荡着,荡出了一汪泉水。她仿佛看见张庆撑着把伞,站在杨树下,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望着。小敏眼里的波纹碎了,想不到,张庆猜透了“这儿”的谜面,他风雨无阻地来到了“这儿”。站在雨哗哗顺叶子而下的杨树下,真傻啊他,村子伸过来的却一直是空的路,空空的,让雨敲着,敲着无数个念头,无数个念头都随着小水泡破了。

小敏靠在了杨树上,粘满了阳光的叶子在她的两眼里扑闪着,扑闪得她一点主意都没有了。她靠着杨树,靠着,不把杨树靠歪心不甘似的。

妈说小敏整天傻着脸,魂跟丢了似的。爹不吭不哈的,她却有点怕爹,看见爹,心里如敲小鼓,总以为她的心思让爹给看透了。早上,爹说话了:“起来跟我到镇上去转转。”

镇在村子的东北方向,不是多远,五里路不到。吃了饭,爹在前,她在后,出了家门,不快不慢地往镇的方向走。

爹头发白了些,风吹、雨淋、日晒,身子骨抵得了麦地边的那棵杨树,出粪、运粪、收秋、种麦,样样活跟天上的太阳样出色,晚上身子挨住床,呼噜跟大水样滔滔到天亮。爹不吭声,迈着步子只管走,她跟在爹的身后,像爹牵着的一头牛犊,老老实实地,生怕踩着了蚂蚁似的,噗噗的脚步被爹嗵嗵的步子盖着。万物花开,盎然的春意好像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走了一半的路了,小敏心里萌生了想和爹说话的念头,爹呢,这条去镇的路像是只有他一个人,这条路跟他的路似的,他占着想要走出个风景来,一门心思地走。

到了镇的入口处,爹站住,转回身,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小敏:“去转去吧。去吧。我去买把扫帚,买两把镰,买了就回去,就不等你了。”

“爹……”小敏心里叫着。还是爹懂女儿的心思。一个小镇,横竖两条街,有啥可转的,明摆着的是,让她来散心呢,免得在家给捂着了,捂出了荚,捂出了杈。

入了镇街,一街两行,一个店铺挨着一个店铺,服装、鞋帽、五金、家电、副食品、化妆品,红红、绿绿、黄黄,让小敏看的眼花缭乱。衣裳她有,化妆品她有,她啥都不缺,两眼看过来看过去,引得店主围着她乱转。进了一个大一点的商店,门口的一侧放着台照相的电脑,有一个女孩正在照,照了,往电脑上看看,不满意,又照。笑眯眯的一张脸从电脑里出来了,女孩看看,点点头,一旁的打印机一会便打印了出来。

小敏看入迷了。“照一张吧?”小敏愣了愣,便过去坐在了电脑面前。

漾着两汪水样的眼,有红是白的脸,黑亮的发丝撩着,笑从心里洇在了脸上,笑在发芽,想要开花,格格的笑声快要出来的模样。小敏手拿着相片,在街上走着,看着,一张脸占满了整个一张相片,越看越像一个红苹果。张着脸把相片上的笑完完全全绽放了出来,脸上、身上落满了来往行人的目光。

从镇上回来,吃了晌午饭,小敏两眼眨了眨,又一个小计划便出来了。下午去红薯地把红薯秧子翻一翻。红薯秧子喝饱了雨水,不要命地在地里扑腾,秧子见缝插针便要往地里扎根,扎根多了,分散了力量,长不出红薯,到了秋天,一窝窝的一地的红薯儿子。没人想要红薯儿子,她要红薯都长成红薯的叔,红薯的大爷,红薯的舅,一个个,一串串,堆成山,顶住天。栽红薯的时候,爹笑她在红薯地里搞科学搞研究。她是栽得慢了点,为了下午四点张庆下班回来经过麦地边看张庆两眼,她每天去村子里王丢家只薅二十棵秧,只栽二十棵红薯,她把对张庆的心思都用土给封了起来,一片片丰圆的叶片里都蕴含着蜜一样的汁液,今天才这么茁壮,招人喜欢。

小敏看着,真的是不忍心动秧子,可她想叫爹的脸红一红,让爹说的话变作废,让爹憋了一肚子的笑从嘴里出不来,她要昂首挺胸家里家外的脚步声铿锵起来,带出一溜风,让大地万物都知道,小敏不是小鸡雏了,她变成了一只小鸟,丰富着这万紫千红暖融融的春天的小鸟。

腰弯下去,翻一下秧子,小敏心里便漾起一圈涟漪,哗啦,哗啦,一棵棵秧子离了地翻了过来。

快四点了。张庆的姐结婚,今天是第四天了,张庆今天肯定要上班。这几天没听他自行车轮子的声音了,可自行车的轮子在她心里跑,挟风带火的,呼嗵,呼嗵,呼嗵……小敏手在叶子上擦擦,起身撩了一下头发,脸往麦地那边望望,手伸进兜里掏出中午在镇上电脑照的相片,纸包里抽出来,和小敏面对着面,手指头伸过去在小敏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心里说:“再过一会儿,你就不是我的了,你就是张庆的了。”抓紧往相片上看了几眼,相片装进兜里,骑着麦子往路边走去。

到了杨树旁,小敏又傻了――昨晚张庆又来了!

前天晚上的脚印周围,又出来了好多脚印。前晚的是胶鞋的印,鞋纹深,纹弯如波,昨晚的是皮鞋的印,鞋纹浅,纹直如线,一道一道,如映照在地上的帘影。她咋就没想到呢?这么一大意不要紧,张庆呢?连着两晚上,他下井挖煤那么累,却等了一个又一个空,自己差不多成了一个小骗子了!小敏抬手往头上打了一下。

隐隐的,传来了自行车的声音,是张庆!他下班回来了,刮大风样刮过来了!自行车的声音越来越大,她看见了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往后掀着的黑发,灌满风的衣裳,像快要飞了起来一样!

小敏顾不了多想,转过身,喊了一声:“张庆――!”

自行车慢了下来,慢慢停住了。张庆还在车座上坐着,一脚点着地,也不回头,看着他前头回家的路。

小敏抬起脚,一段不长的路,在她的脚下远得比去镇上的路还要远。她看着张庆的自行车轮子,张开了口:“别怨我,怨天……,别怨天,怨我……今晚八点,我在这儿……等你!”说完,紧走几步,把那张相片掏出来扔进了张庆前边的自行车篓里,转身一溜风样不见了。

七点半还不到,她和张庆都来到了麦地边的杨树旁。俩人站着,中间有四五步的距离,一动不动,一句话不说,心里的话都化了,从眼里流了出来。小敏转身前走,张庆跟着,顺张庆回家的路走几十米,往南,是插入麦田的一条阡陌小路,路看不见了,被青草遮严了,月光下是麦田的一道缝隙,弯着,弯向了麦田的深处。

这里是王丢家的一片麦场,靠着麦地边,麦场是青翠碧绿的菠菜。王丢每年在这里打麦,打了麦,种萝卜种菠菜,还育红薯秧苗。王丢是个精通农活又会精打细算的人。小敏早瞄上了王丢的这片麦场,离村子有点远,周围是波浪翻涌的麦田,圆圆的石磙,不长不短。小敏、张庆走到了石磙旁。小敏背对着石磙,勾着头,两手扣弄着,她脸上抹的化妆品沁出的苹果味都出来了,呼一股呼一股往张庆身上跑着,她听见了张庆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不由绷着嘴笑了。看你下午跟一头尥蹶子的驴似的多威风啊,自行车轮子转得跟小马达样,跑,你跑啊,没人拽你,没人给你勒缰绳……张庆蹲坐到了石磙上,坐了石磙的一半。小敏绷着嘴又笑了。囫囵石磙都是你的,留一半干嘛。张庆咳嗽了一声,伸手拽了一下小敏的衣裳,小敏身子一歪,倾倒在了另一半的石磙上,身子撞住了张庆的身子,哗一声,心里翻起个浪头。张庆突然抓住了小敏的手腕,像捉一只鸟样,捉住了小敏的小手,两手捂着,慢慢用劲,用劲,一把虎钳样揿进了小敏绵软的手心手背里。

天上的星星挤眉弄眼了起来。

张庆虎钳样发热的两手烧红了,烧着了,她的小手也着了,噼噼叭叭地,她不敢看,她闭上了眼。她觉着她的脸被映红了,麦子被映红了,深得没边的夜被映红了,红成了一面扑天盖地的大旗,月亮星星缀在上面。她憋着的口气出来,睁开眼,天呐――张庆勾过头,拉起她的小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很响的一声,跟打雷似的,方圆十里的麦子肯定都听见了。

张庆的脸皮有点厚。之前觉着他和她的脸皮一样薄,全是装的。虽说不着村不着店的,他亲的声音也太大了,野兔也会给吓跑,虫子也会给惊醒,不文明!真是身上的力气多得没地方用了,这么着,这是挖煤么?小敏扑哧笑出了声。

小敏的笑如小鞭子抽到了张庆身上,张庆身上的劲都出来了,他嘿一声,抱着小敏从石磙上站了起来,在石磙上转着身子,一圈一圈。落在石磙上的月光,被张庆踩得刷刷飞溅,光芒四射,周围的菠菜、麦子鲜亮了,翠绿得想要掉下水来。

他转着,她也转着,天和地都转了起来。“小敏……小敏……”

小敏伸手堵住了张庆的嘴。张庆嘴周围的胡茬那么硬,扎得她的手有点疼了。怪不得他的自行车轮子转得跟小马达样,她知道了他的力气有多大,她把她的心给了他,融入了他的骨子血液里,他不是那个骑自行车傻跑的他了,说不定,往后,给他一座山,他也能扛起来。

她哧哧笑了,笑声敷了她和他满身,周围的菠菜麦子也喜气洋洋的……

■李建森

李建森 河南省新密市人,农民。曾在《清明》、《莽原》、《百花洲》、《大家》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获首届“梁斌文学奖”、《中国作家》文学奖。为郑州市文联签约作者。

插图:郭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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