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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在北大荒的知青(节选)

2008-11-15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朱晓军 我有话说

编者按:从1968年到1976年,54万来自大城市的知青奔赴黑龙江,踏进衰草寒烟的北大荒。1976年大批知青返城时,一部分知青却留了下来。40年过去,昔日的姑娘小伙如今已是白发老人,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奉献给了这片原本陌生的土地。去年以报告文学《天使在作

战》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作家朱晓军,14年来足迹踏遍几十个农场,采访了一百多名知青,推出《留守在北大荒的知青》(《北京文学》2008年第11期刊登)。这里节选其中一章:《拒绝上海的“世界优秀农民”》。

在知青大返城时,胡国华的父亲就办了病退,让他回去顶替。母亲替他填好了表,交了上去,然后从北大荒召回了他。胡国华回上海后,家里郑重其事地召开了两次家庭会议,中心议题是劝他回上海接班。胡国华不同意返城的理由有二:一是刚从黑龙江农垦学校毕业,不想丢专业,想干点事业;二是正在谈恋爱,他们两人志同道合……

胡国华是在下乡的第七年,作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被推荐去读书的,学的专业是农学。胡国华太渴望读书了,念初二遇上“文革”,然后就下乡。书,他没读够啊。入学后,他就玩命似的恶补文化课,没想到竟被打成了“白专典型”。白专就白专,典型就典型,他才不管呢。他照学不误……

他不在乎别人的批评,却在乎考试的分数。有一门课,得了87分,他拿着卷子就去找老师。

“行了,给你87分已经不少了。”坐在一旁的孙绍斌老师说道。

“87分少啦,我从没低过95分……”

胡国华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服过输?中学毕业时,班级是排的建制,他是学年所有班级的头――连长。本来可以不下乡,当头就要带头,他下乡到小兴安南麓的格球山农场。这是一个劳改农场,喂马赶车的都是劳改犯。鞭杆子怎么能掌握在劳改犯手里呢?把它夺过来!胡国华成为20名知青、10挂马车的总统领。

冬天,全连上山砍柴,竟然砍不到一车!“得了,明天我一个人上山好了!”第二天,他真就一个人赶着马车进山了。到了山里,他一边砍一边脱衣服,最后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在零下30多度的北大荒,树林里滚动着一团热浪……傍晚,他赶着满满的一车烧柴回来了。全连的知青服了,这小子不仅能干还精明,穿棉衣砍柴的话,当汗水浸透了棉衣,回来的路上就会冻死。

胡国华什么时候服过气呢?这倒是块搞农学的好料子!教农学的孙绍斌喜欢上胡国华。

1978年,胡国华毕业了,回到了格球山农场。知青返城了,农场冷清了,他却心静若水地看书、学习、搞科研和给恋人写信。在毕业前夕,胡国华和孙绍斌老师的女儿孙丽文确立了恋爱关系。丽文比他大两岁,是66届高中毕业生,是友谊农场5分场中学的高中数学老师。

朦胧的情感刚找到着陆点,知青大返城就出现了,听说胡国华回上海了,孙丽文的心悬了起来。

电报!上海拍来的,让她接站。在车站的月台上,他告诉她:他决定留在北大荒。

不久,他调到友谊县境内的红兴隆农管局的科研所,当他们要结婚时,她却考上了师专。念还是不念?胡国华理解她,我等你3年!

学校放假了,胡国华捧起她的课本――高等数学、高等代数,眼里流露出学习的渴望。他捡起她用过的课本,开始了自学。那3年,他不仅自学了高等数学,还自学了外语。

1980年初,胡国华和孙丽文将两个人的行李、破木头箱子、暖瓶搬到一起――结婚了。年底他们有了宝贝女儿。她咀嚼着母亲当年的艰辛,抱着孩子等着胡国华回家做饭,左等没回来,右等没回来,出门望了好几次,还是没回来!“咕咕”叫的肚子总算盼来了脚步声,来的是他的同事:“他出差了……”她望着怀里的女儿,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孩子病了,天天打针,青霉素还过敏,真是愁煞她。胡国华还是不着家,她气得直咬牙。老校长却埋怨道:“你千错万错,就不该找这么个人!”千错万错都已错了,现在不能错的是别耽误学生的课!

孩子8个月时,他又要去南繁(到南方繁殖豆种)了,她一筹莫展。父亲来信了,让她给孩子断奶,送到哈尔滨去,父母帮他们带。

他伺候大豆可比对女儿上心多了,播种前,他细心数着豆种,装袋,标明品种,用线穿上;播种时,他要拉线,趴在地上一粒粒地种上,然后再插上牌子。豆苗没出来时,老天不下雨,他就得下雨――拎着喷壶浇。豆苗出来了,他像和情人约会似的,天一放亮就溜出去,连星期天和节假日都不顾。他跑到地头和豆苗一泡就是一天,晚上天黑了还跟它恋恋不舍。开花了,他蹲在地里给大豆人工授粉,一蹲就是十几个小时。20多天下来了,手肿了,脚肿了,腰也直不起来了,晚上睡觉想换个姿势都得丽文帮忙。

豆子结荚了,绿绒绒的煞是喜人,他就跟守护着亭亭玉立的女儿似的,生怕有人起歹意,一夜一夜地不回家。有一次,一个十七八岁男孩钻进他的地里撸了两塑料袋毛豆。把他气得暴跳如雷,拽住那男孩的领子恨不得几拳砸扁。那男孩跪在了地上,他的拳头沮丧地垂了下来,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孩子啊,培育一个品种要10年时间,你撸这两袋子毛豆,我几年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他的脖子晒出了疮,上什么药都不管用,手得了皮肤病,家里的橡皮膏、风湿止痛膏都被他缠到了手上,两只手像戴了双胶布手套。

家里墙上的泥掉了,掉了就掉了;家里的棚子破了,破了就破了;庭院种的油菜冻了,冻了就冻了……家里的什么都能对付,只有他的大豆不能对付。去过他们家的人都会有一种错觉,这家人就像随时准备搬家似的,好好的两层小楼,哪儿都乱糟糟的。

1989年10月16日,在泰国首都曼谷,世界粮农组织副主席宣布:“胡国华,在大豆育种选育研究上作出突出贡献的专家,特授予他世界农民称号。”泰国总理给他戴上了金牌。

他没白跟大豆“恋爱”一场!

父母总不死心,想让他回上海。他弟弟在上海市人才交流中心当领导,给他和丽文找个接收单位不成问题。他却对弟弟说:“我同意回来,你帮我找个专业对口的工作单位吧。”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滩,上哪儿找块地让他种大豆?1992年6月,他连续收到家里的电报:“母病危,速归。”培育的大豆刚从土里拱出来,他实在抽不出时间回去,想等过几天豆苗再长长。当收到电报“母病故”时,他傻了,眼泪在脸上奔流着。他赶回上海,父亲告诉他:“你母亲临死前,一直念叨你的名字,她最牵挂的就是你啊!”他在母亲的灵前长跪不起,号啕大哭。母亲去世了,父亲孑然守着几间空房子,让他内疚不已,突然意识到他这辈子欠得最多的就是父母。

2007年,在黑龙江农垦科研育种中心副主任办公室,胡国华接受了我的第二次采访。12年前,我在红兴隆采访过他和孙丽文。

12年未见,他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他说,他50岁攻读博士,53岁毕业时被评为博导,如今带了两位博士生、6个硕士生。这些年,他先后主持和承担国家科技攻关项目,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课题等28项,先后选育大豆品种9个,其中的两个被中国农业博览会评为银奖和铜奖。

他还告诉我,他的妻子孙丽文在2002年就退休了,女儿2006年毕业于同济大学医学院,留在了上海,现在一家医院当口腔科医生。提起下乡,他说,我对年轻人说,应该把你们放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两年,这对你们一生都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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