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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江红

2009-02-27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沙爽 我有话说

偶然翻看一本画册,油画、版画、写意山水、工笔花鸟,我能够看得出来的门道也就这样多了。像目睹一幅一幅擦肩而过的人生,或粗犷或油腻,或清冷或鲜艳,但都是别人和别处的生活,与我自己全不相干。画册已经翻过了大半,我靠到椅子背上,正准备对自己露出一点心领神会的笑容,但是,忽然惊住――

满画面都是红,鲜红,血一样流动。静止的画面怎么会流动呢?我说不出来。但是它分明就像一场西风,因为裹挟了太多的沉重,才变得这样缓慢和黏稠。像残阳下飘摇的云彩,隐藏起哀婉和留恋。像一江碧水,业已被鲜血染红。这鲜红中铁甲铜盔的将军,他的表情隐在面具的背后。我们也看不到他的眼神,实际上,整个画面都没有刻意雕琢的细部,铁甲上的纹理,离开剑柄后短暂松弛的手,连同那些我们追逐了一生的完美细节,那些我们试图用以破解生命谜底的微小密码,此时全部消隐无踪。甚至他也不是我们大脑影像里骄傲的英雄:巍然屹立,一手叉腰,一只手按住剑柄。他坐在这里,把我们眼前的世界大定成一个正方形。我们看着他:又安稳又寂寥,又疲惫又凝重。一把剑横置在双膝之上,并没有露出锋芒和峥嵘。我们看不到他背后的战争是已经结束,还是又一场激战前短暂的寂静?但是他的腿,让我们的心,在一瞬间已经这样笃定。这是两株青铜的树,在端坐中仍保持着警惕和坚硬,仿佛时刻对抗着自身的重力和重量,仿佛脚掌即将在大地上生长出根和茎。我们可以想象到它站立起来的样子,想到它执意支撑起的命运和未知。甚至,我们还可以想一想它画外的音乐,天空中反射的剑影,旌旗猎猎,战马嘶鸣。

这幅油画的标题,叫做满江红。

有一次机缘巧合,得以向一位知名书法家求赐墨宝。他问我:想写个什么?我脱口而出:“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一句话说完,方才会过意来,心头兀自一惊。年少时初涉诗词,最爱的自是柳永和李清照的婉约一路,但是,难道竟是这一句慷慨悲歌,始终盘绕在我的心底?

许多年前,我在乡下随祖父母一起生活。那时候家里唯一的电器,就是一只半导体收音机,安置在炕梢前边的大躺柜上。这也是我祖父的爱物,因为他有雷打不动的听评书习惯。这个习惯后来一直被他保持了三十年。我长到了五六岁,刚刚能听得懂那些不太复杂的故事。每天傍晚时分,我准时伏在那只大躺柜上面,把两只胳膊交叠起来当作枕头,整整半小时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刚开始,我发现这样做可以加倍讨得祖父的欢心;但是慢慢地,那些故事一个字一个字地落进了我的心里,并且在那儿长出了根须。

直到成年之后,我才明白,所谓的爱和恨,就是这样,在成长中的某个时辰,在一个人还不具备完整心智的年纪,已经被一个个指向明确的故事,种下了因。而它的果,要在此后的若干年里,顽强地繁殖出既定的味蕾和基因。一个人必须把自己连根拔起,才能懂得这故事外面的世界。

这个姓岳名飞字鹏举的男人,原来,并不需要任何人陷害,是他自己,执意走进了一场悲剧。作为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他怎么可能想不到,所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一雪靖康之耻,迎得钦徽二帝还朝,只不过是对自己的信仰开出的一张空头支票!二帝若归,则置当今天子于何地?但只要他还活着,就没有办法不一步步奔着这理想而去――他脊背上“精忠报国”的刺青,是一大把芒针的小鞭子,时时刻刻把疼痛扎进他的心里。所以,他只能死。他必须死。

这一刻,他坐在这里,所有的心事,都浸在一片鲜血里。

但是,他没有输给他自己。他是一个常胜的将军,到底赢了最后的棋。

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一幅画,我记住了一个画家的名字。这世间从来不缺少天才,而只有天才,才能把另一个天才,融进他鲜血和骨髓。

――无论他的名字叫戴都都,还是叫岳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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