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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人家

2009-06-19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彭学明(土家族) 我有话说

河边人家是指我们湘西酉水岸边的一个土家族村庄,叫拔茅。当小船尚未到达拔茅时,拔茅就先声夺人地美了起来。山也不一样了,水也不一样了。那猫狗一样蹲在悬岩坎上的房子更不一样了。拔茅,果然不同凡响!

那些木板的房子,或盖着瓦,或遮着草,或披着杉树皮,大一垛小一垛地立在悬崖顶上。灰的、黑的、褐的,

都老掉了牙齿,或长了些胡子,但依然硬梆梆的、直杠杠的,神清气爽,好像悬岩坎上蹲着一大群老人,点着烟火,想着心事,看着光景。那临崖横空的一爿爿楼廊,恰若老人吊着的一个个大裤裆,黑乎乎的,让我们和船从裆下穿过。

码头边,几只黄狗远远地望着我们不停地摇尾,还一个劲地在地上和空中打着蹦儿跳。当我们下船时,那可爱的小黄狗,围着我们又唱又跳,又蹭又厮,欢快的表情和美丽的笑容,真使人想蹲下去亲它一下!后来,我们沿着古寨子走时,发现家家户户都养有狗,家家户户的狗都不但不吠人咬人,反而欢天喜地地亲热人,这令我们所有的人都在大为感动:没想到,拔茅,连狗都这么纯朴善良!这么人情人性!

码头上空的第一家就是一栋悬在半岩坎上的吊脚楼。楼道下是迂回曲折的石板路,从楼道下钻上来一看,靠里的那扇墙竟是一堵岩山!堂屋内,还留着一棵两手合抱的古枫树!树杆在屋内,树丫在屋顶,葱茏婆娑的树影,像一把绿色的雨伞,严严实实地遮盖着小屋。门洞开着,三三两两的人坐在门外歇凉,三三两两的人坐在门内吃饭。一大排同样典型的土家民居,或一级一级拾级而上,或一栋栋列队横行,坎上坎下,路左路右,满是它们歪歪斜斜的身影和坚实硬砺的脚印。这一路往上走,一走就走到山腰。那一路横着穿,一穿就穿满了几个山坡沟谷,仿若横里竖里开放的黑色花朵,香满山野。

一条流进酉水的小溪从拔茅中心穿过时,两兄弟就分家了,一半住桥这头,一半住桥那边。小小的古石桥,若一根扁担,一头挑着一捆柴火。乡政府、村巷、店铺、集市,既挨肩擦背,又各自为阵,平静而朴素。村街沿河全是古老的吊脚楼,绿色的藤蔓纷披脚下,丛丛灌木落座绝壁,永恒而新鲜的生命在这里融为一体,和谐统一。村街挨山是清一色的竹林,一抹抹碧绿从各家屋后冒出来,齐刷刷地,直冲蓝天。

乡政府的确是“乡”。也就是那么几栋朴素的吊脚木楼,只不过是大一点的乡村院落。要不是挂有一块乡政府的牌子,绝对不会有人想到这里竟还是乡政府!乡政府与村庄和谐地融为一体。从这个院落

里出来的书记、乡长等公家人,也朴素得像村上的一个父老乡亲,穿得普通,吃得普通,说话做事,都一如寻常百姓。村上也没人把他们当成什么大干部,而是把他们当着自己的叔叔伯伯、兄弟姐妹,见面招呼时,不是乡长书记地叫,而是三哥、二叔地喊。哪家新鲜蔬菜、水果出来时,他们会给乡政府送一些去尝尝鲜。杀了猪,宰了羊,也会把乡干部请来家里猛吃一餐,或者砍一块肉送去。乡干部也从不把自己当大爷,见了乡亲,也是像亲戚一样喊伯伯、婶婶或舅舅、姑爷。他们也会在吃饭时,端了一碗饭到乡亲家里去赶菜。赶菜,是湘西人情世故最纯的一种写照。吃饭时,你端着饭碗到我家来,或我端着饭碗到你家去,相互把菜赶到对方的碗里,一起分享。白菜、萝卜、酱瓜、鸡蛋、鱼肉,不讲好差,只讲情意。有讲究的人家,见乡长书记们来赶菜,临忙临时(匆匆忙忙)打几个鸡蛋,让他们吃。聊得起劲,就在乡亲们家添饭了,直到吃饱为止。巧一点的,就夹了一大筷子菜回去添饭,走时,自然会有乡亲也跟着他或者她去乡政府赶菜。没去的,就交待一声:“把乡长家的好菜给我带一点来!”来来往往,极尽自然,极尽亲切。乡亲与乡亲之间,就更自然更不讲究客套,更走得勤了。倘若谁家没米了什么的,就定会端了瓢往邻居家走:“四哥,我米吃完了!”“吃完了?各人到米桶里去撮!要多少撮多少!”这个就径直进房撮了满满一瓢就走。主人也不看,边忙边劝:不够了再来。来来去去,仿若一家。

由此,拔茅人从不为鸡毛蒜皮的事扯皮打架,真有人扯皮打架了,全村人定会齐齐指责。乡上的提留上交、公益事业,只要一个口信,就统统齐了。哪像别乡那么难!

拔茅人个个都识水性,是好水手,河里放排、打鱼、彪滩,样样能干。县里划龙船比赛,拔茅人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拔茅的路都是从岩坎上过的,是在飞岩坎上劈出的。攀着杂木藤蔓,抠着光溜溜的石壁,拔茅人或背着柴火,或驮着粮食,拼手胝足地在天堑上过。少数人不小心跌下山崖粉身碎骨了,更多的人却平平安安地走了过来。路越走越宽,家族越走越大,拔茅人的希望越走越近、越走越真。年深日久,路边的杂木荆藤,全被扯成了残枝断桠,汗光闪亮;光溜溜的石壁全被抠成了一个个掌心大小的石窝!而石板铺就的山道,也被拐杖戳出了深深浅浅、密如针脚的杵窝!那是拔茅人祖祖辈辈与大山抗争、向自然挑战的血泪印记和生命奇迹!是拔茅人坚忍不拔、百折不挠的历史见证!

日子,平静而安详地走过。可是,有一天,突然就有人扛着仪器,这儿测测,那儿量量,测得拔茅人好凄惶!国家要在他们的碗米坡修一座大型水电站,拔茅沿岸的人都得安土重迁,远走他乡!好多个日日夜夜,拔茅人吃不下睡不着,脑海里浮现的全是祖先的身影和声音,所有沉睡在大地的先灵们似乎都在跟他们对话。无论如何,他们割舍不下亲手建造起来的田园和家园,割舍不下他们相亲相爱了好多个世纪的泥土和河流,割舍不下骨子里那种根的意义。他们不想走。可国大于家,他们不能不走。于是,他们在田边地头走了又走,摸了又摸,用忧伤和泪水,抚摸每一垅田塍、每一棵小树、每一粒石子,然后点一炷香、抹一把泪,扶老携幼地上路了!为国为民,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只能让出自己的家园和祖先的忠骨,让出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根!令人惊叹的是,没对国家提任何非分的要求,那些在移民问题上无休无止的、难分难扯的麻纱,居然在这里迎刃而解!记者问他们时,他们很平静地说,国家不会亏我们。

一个民族就这样带着一个村庄心甘情愿地举家迁徙!

这是一个民族及村庄历史的迁徙。这是一个民族及村庄命运的迁徙。这是一个民族及村庄情感与心灵的迁徙。

然而,当他们生命的村庄与古老的文明就此湮灭时,那古朴的民风民情会不会湮没?那现代的文明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理念与变化?他们的日子会不会一如河上的水面越升越高?河边人家,故地乡民,你们走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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