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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一渠清流

2009-07-02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陈忠实 我有话说

这是我的作文获得的第一次评论,而且以阅读的形式公开“发表”在全班同学面前,难以忘记。

在村子里的初级小学校念书到四年级期满,算是毕业了。要继续深造,需要通过升学考试,到所辖学区的高级完全小学接着读五、六年级。严峻的前提是,必须通过考试得以录取。初级小学是复式教学,一个教室里四个年级的三四十个男女学生,由一位既是教师也兼校长的青年老师独统这一方乡村教育领地。他很负责任,在我们毕业前夕已经打听到准确的招生消息,属于西安市辖区离我家最近的两所高级小学都不招生,却有蓝田县辖的一所高级小学招生。我家所在的地域属西安市辖的最东头一个村子,再往东就属蓝田县辖的地域了;往北是灞河,河北边也是蓝田县辖地,正对着我们村子的灞河北边的油坊镇上有一所高级小学,距家不过三里地。我和同村的两个同班同学搭伙儿涉过灞河,抱着碰运气的心理找到那所小学,再找到管招生的老师说明来意,竟破例允许不属蓝田辖的我们报名应考……考试的结果,我们3人有一个落榜,我竟有幸得中。这是1953年的事,我11岁。

即将开学的时候,天降暴雨,灞河涨起洪水,多日不退,我几乎天天乃至一天3次跑到河边,看河水落下去的情状。直到水落到我可以趟过的时候,开学已过一周了。父亲送我上学,他肩头扛着一袋面粉,我背着一捆被卷,走进学校大门时竟然忍不住心跳。学校给北边岭上和南边白鹿原上的远路学生安排住宿,并设有学生灶,把自家磨好的面粉交来,再交大约1元人民币的副食费,只有盐和醋两种调味品,酱油属于奢侈品,不供,更得不到蔬菜或肉了。

父亲回家之后,我进入教室上课,陌生是不消说的,麻烦发生在晚上。作为我们五年级新班的教室是新建的一幢房子,房内用木板铺楼,作为睡觉的宿舍,尚未完全做好,工匠正在赶做尾巴活儿,把我们班临时安排在一个既老又低矮的教室里,晚上就睡在桌子上过夜。我初来乍到,不知底里,天尚未黑,课桌被人并拢占定了,连长条尘凳都被合并各有其主。我把剩下的三条木腿活络的板凳并拢起来,铺开被子,自然是一半作褥一半作被,又找来一块旧砖作枕头,睡下了。睡到不知什么时候,我有从悬崖跌下的恐惧,惊醒后半天反应不过来,迷迷蒙蒙还以为在自家炕上,摸到左右的木板凳,才顿时醒悟,我是从以凳作床的板凳上掉到地上了。我爬起来,眼前黑咕隆咚,那时候尚未通电,照明需学生自备油灯。我刚来一天,还未来得及买油置灯。摸着黑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拎起来,才发现三条并拢作床的长条凳分开了,我掉到地上时夹在木凳之间,也就明白是木凳的腿子太活络而难以固定,才造成这场虚惊。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出门在外过夜的经历,竟锈成永久记忆。

到第二或第三四天,我的紧张心情才逐渐缓解,也才敢把这个学校的前院后院走了一遍看了个明白。大门朝南临街,是一排作为教室的房子中间留一间作为通道。进入校内,西边一排低矮的房子,是老师的餐厅和学生灶,还有储藏杂物用房;北边是一排教室,中间夹着校长和几位教师宿办兼用的单间房;东边就是新建成的即将启用的我们班的教室了。四面被连排房子连结,中间是一方甚为宽敞的空地,下课后便被涌出教室的学生喧染得生动活泼。最令人难忘的一景,是从围墙外引进一渠清流,从北边那一排教室前折拐到我们的教室门外,再西折拐到大门通道,从石板铺盖的地下流出学校,穿过街道流进对面的村子。这条水渠的水一年四季都清澈无浑,是地下渗出的一股颇为丰盛的清泉,大约流过许多许多年了,渠边上粗大的小叶杨树即可见证。北排教室外的水渠边,有小块竹林,是冬天里校园内的一抹绿色。竹林边,还有一大丛玫瑰花。北排房子中间也有一条通道,出去后便是偌大的操场,只有一副木制篮球架,再无任何体育设施。操场东北角还有两座教室,供低年级学生学习。操场西边是土打围墙的厕所。北围墙紧靠着一条沙石出路。我出围墙门站在公路边上,平生第一次看到大卡车。那些从北岭和南原上来的同班同学,晚饭后常不约而同走出北围墙后门,站在公路边等待过往的汽车看风景。那时候汽车很少,往往等半个多小时,未必能看到一辆汽车,小车几乎没见过。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关中通中国南方的唯一一条公路。

我很快便和同学混熟悉了。大约是年龄造成的不同兴趣,我和那些年龄接近个头也相差不多的小同学很自然地聚拢为友。我的学习不是太用功,把老师讲的课本内容听懂了,很顺利地做完作业,就不再翻出来了,课余便尽着性情玩。那时候尚未使用钢笔,必备一支大字毛笔和一支小楷毛笔,一个砚台或墨盒,每天写一张大字,两天写一页小楷字,连算术作业的洋码字也是用小楷毛笔书写。我现在还后悔那时候把大仿字和小楷字只当成作业去完成,没有认真用心地练习书法基本功。我们班有一位个头不高却很老气的同学,毛笔字写得好到老师划归为柳体,即大书法家柳公权的笔体风格。我常见他在课余独自写毛笔字,用粗糙的黑麻纸钉成一个大厚本子,一张一张地写,左手边就放着一本柳公权的字贴,作临摹。我第一次听说大书法家柳公权的名字,第一次见到字贴,皆缘于此。我和不少同学写毛笔字还处于描“影格”的初始阶段,“影格”是班主任杜老师写的,放在纸下,再在上面白纸上照着描摹。杜老师后来把给学生写“影格”的事转嫁到那位同学身上,他在全班同学面前说,谁要用“影格”,别找我,让XXX同学写,他比我写得好。可惜,我忘记了这位同学的名字。

学校最火的体育运动是篮球比赛。班级之间搞得热火朝天,却是那些年龄大个头也高的学生。如我一样年龄小个头又矮的同学,流行一种小皮球的玩耍,比赛人数和规则与篮球完全一致。我曾经热衷到入迷的程度,一个篮球场,很难有给玩小皮球的学生尽兴的机会。我在闲余时就踢毽子,仅仅一条灞河之隔,我们河南边的村子里的小孩,几乎人人会踢用鸡毛扎的毽子,女孩也踢,而河北岸的同学却把我的毽子当作稀罕物,无人会踢,许多同学竟然没见过。不过,他们好奇地试踢几回之后就索然了,我一个人玩不出兴趣,就又找机会和他们一起打小皮球了。

我是顶着“毛盖”发型走进这所高级小学的。还有北岭南原偏僻乡村的同学也蓄着这种乡村未成年男孩传统的发型,即前脑上蓄留一绺长发,苫住了前额。在已经普及了所谓“一边倒”和“平头”等文明发型的学校里,常常遭到讥笑。班主任杜老师倡议男同学每人交一毛钱,买回推子、剪刀和梳子,亲自动手,把我和其他所有蓄着“毛盖”发型的同学的头发剪掉了,一律变革为新式文明发型。他随之培养了两个心灵手巧而又热心服务的男同学做理发师,给全班男生义务理发。我后来由此番发型革命约略可以感知当年辛亥革命男人剪辫子的心理。

从教室门口流过的清湛湛的水,是我们寄宿学生洗脸的再好不过的水了。因为是地下涌泉,夏天清凉,冬天又显得温热,洗手洗脸是一种享受。半夜从楼上宿舍下来小解,出门便对着水渠撒个痛快,尿被水流冲走,不留任何遗味。记得某年初夏,我似乎睡醒后还有点迷糊,下楼后刚站到水渠边,看到前方站着一个没有脑袋的人,吓得折身跑上楼去,躺进被窝再无法入睡。第二天早晨起来在水渠边洗脸时,才看出那个无头的“鬼”是那丛含苞待放的玫瑰。我把这场虚惊写成作文,受到杜老师的表扬,不仅在全班通篇读完,而且对几处生动描写作了点评。这是我的作文获得的第一次评论,而且以阅读的形式公开“发表”在全班同学面前,难以忘记。

在油坊街高级小学的两年寄宿生活,几乎记不起任何不愉快的事。惟一的缺憾,春末初夏时节遇到暴雨,灞河涨起洪水,周六回不了家。寄宿的同学和学校老师都回家了,只留下我和灞河南岸三五个同学,好生?惶。我常站在河边,看着南岸走动的大人和小孩,清晰到可以辨认出张三李四来,却总无法回到乡亲身边,忍不住滴泪。尤其是升中学考试的关键时候,遭遇洪水,不能回家,不仅口袋无钱,关键是我穿着一双鞋底快要磨透的布鞋,踏上行程30华里的沙石公路,很快就把脚后跟磨破流血了……

作者系著名作家。1965年初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9年以来发表中篇小说9部,短篇小说80余篇,报告文学散文以及创作漫谈100余篇,其中9部(篇)作品获全国及各大刊物奖。已出版《陈忠实小说自选集》(3卷),《陈忠实文集》(7卷)。1993年以长篇小说《白鹿原》一举成名,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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