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鸟

2009-07-24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刘荒田(旅美) 我有话说

我每次走进父亲所住的疗养院，头一眼总投向大厅正中的鸟笼。笼里的两只虎皮鹦鹉太有趣了！这地方，多轮椅，多病人的怪叫、呻吟与咆哮，多药水和来苏水的味道，多来自中风病人随身携带的警报器的呜呜声，却难得有元气淋漓的声籁和闪转腾挪的活泼姿态，怪不得两只小不点的鸟，备受全体居民的宠爱。

前天，我

被叫声吸引到鸟笼前。这两只鸟，被我先入为主地假定为情侣，我不会辨别它们的性别，无非是根据洋人近于滑稽的泛爱――他们连唐人街商店的鸡笼稍嫌窄小，也要示威抗议，怎会不顾及鸟类的感情生活？两只鸟中，一只羽毛斑斓，如身披华丽大氅的将军，体型较大；另一只体型娇小，全身蛋青色，仿佛穿绸缎的小家碧玉。前者上蹿下跳，一个劲地啄后者的喙和羽毛，就差没像狗打架一般，一嘴是毛。我不晓得，一来一往的啄是亲热，还是殴打？喙对喙的过招，难解难分，一边啄一边啾啾地叫，是爱的呢喃，是吻，还是对骂？蛋青色虽多处守势，仍被啄得无法招架，便跳开，更激烈地叫起来。我不是懂鸟语的公冶长，只有看热闹的份儿。在人间，女孩儿一声“我不嘛”，尚且害得痴情男子解读好几天，我们怎能了解风马牛不相及的鸟之事？

今天我又进疗养院探望父亲，在鸟笼旁的单人沙发上小坐。两只鸟在啄自家的羽毛，暂时无战事或是亲密之举。一位白人老太太坐轮椅驾到，她被护士搀着，挪到门旁的椅子上。她六十开外，瘦小而机敏，唠叨之至，中风以后上半身包括嘴巴恢复得出奇地好。她指了指鸟笼，对我说，语气是霸道和仁慈各半：

“知道不？它们是我的宝贝。”

我马上醒悟，对她说：“你是不是要坐这里？”

她连连点头，我起身让坐，她一步步地挪过去。我想，她早年还是小鸟依人的小女子时，该像蛋青色小鸟一般，被她的男朋友狂热地爱过吧。她坐在沙发上，和小鸟说开了。

我插嘴问她：“它们是一公一母吗？”她摇头，说：“不，两只都是母的。”

我立即颓然，失望地把头别向门外的阳光。唉，它们让我浪费了多少想象力，不禁又安慰自己，也许它们是羽族的同性恋者。我不敢问老太太是怎么断定它们性别的，但浪漫诗情就此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