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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仪

2009-07-24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张梦阳 我有话说

一个人,从小心仪什么样的人物,长大就可能按照这个人物的模式塑造自己。这就是:法乎其上,得乎其中;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父亲和季羡林先生是山东临清的同乡,都是依靠山东省和临清县的奖学金上的大学。季先生上的是清华大学,学的是文科;我父亲张清濯上的是北洋大学,师从茅以升先生学土木工程,后

来成为北京市政局的老高工,桥梁道路专家。回头看来,当时临清县的这一奖学制度是非常英明的。那时获奖学金的大多是穷困子弟,有了上学的机会都发愤苦学。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学业精进,生活朴素。所以很多人后来成为了国家的英才,大学副校长就出了好几位。当然,其中最为突出、最受敬重的是季羡林先生。我小的时候,父亲就不断跟我讲述季先生刻苦学习、成绩超群的故事,激励我以季伯父为榜样发愤读书:“你季伯父啊,中学的时候,英文就很好了,据说能用英文写小说。”“你季伯父啊,很年轻就在报纸上发表很美的散文了!在清华上学时,就已经是名学生了!后来到德国留学,学习梵文,又精通英、德等多种外语,回国不久就评上一级教授。现在,他是北京大学东语系主任,声誉可高啦!”从此,做季伯父那样的人,那样的学者,成为我从小的志愿。

上世纪60年代,在北京二中读书时,季先生的散文一在报纸上发表,我就如饥似渴地捧读。我的启蒙老师、著名散文家韩少华,在星期文学讲座上还精细地赏析过季先生的《夹竹桃》。

1964年上北师大中文系时,恰逢“左”风盛行,努力学习成为一种罪过。我也因拼命读书、写作而挨批,有些“左”得可爱的同学批判我说:你之所以成名成家、个人奋斗思想根深蒂固,就在于你接触的人和心仪的人,全是些资产阶级高级知识分子。这种说法也歪打正着,我心仪的人,确实是季羡林先生那样的高级文化名人,但他们确实并不是什么“资产阶级”。

1973年9月中旬的一个星期一上午,我冒着晚回任教的农村中学会挨批评的风险,毅然和父亲以及盛紫舟伯父一起前往北大拜谒心仪已久的季先生。先生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位身穿灰色中山装的清癯老人,哪里是什么“资产阶级”,完全是一位极其朴实的老农民,很像我任教的中学附近村里那位菜园里的“老把式”,质朴得有如菜园边一块极普通的石头,却能将园里的瓜果蔬菜侍弄得琳琅满目,井井有条。后来听说北大新生把季先生当成老师傅,让他代看行李,有人听了不大相信,我却认定是事实,要不是第一次见他是在他家里,我也可能误认他是老师傅。

他中午一回家,听说老乡来了,即刻惊喜非常,向我们热情招呼,在小厨房的圆桌旁坐下。听说我是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自小就喜欢他的散文,还听我背诵了《夹竹桃》的开头两句,“夹竹桃不是名贵的花,也不是最美丽的花”,就一下子兴奋起来,挤到我身边的圆凳上坐下,忙问:“李长之现在怎么样了?”

李长之先生是当年在清华大学与吴组缃、季羡林、林庚并称为“清华四剑客”的青年才子,后成为民国五大批评家之一,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我们北师大任教。虽然季先生当时遭受着“文革”苦难,还没有完全解放,却一心惦记着别人,尤其是山东老乡。

令人难忘的是他的耿介。当我天真地以为聂元梓下台形势就好了时,季伯父转为严肃,抬起右手,指指上面,正色道:“问题并没有解决,她的后台江青还在台上呢!”

他的婶母和老伴担心他又会因直言惹祸,摆手不让他讲,他的犟劲却更冲了,挺直脖子,精神矍烁地说:“没关系的,都是老乡,自己人,不怕的。”

我那时才见到了真正的季羡林先生!

自见到季羡林先生的真人后,他在我心中的形象更为高大、具体了,激励我在农村中学的艰苦环境中咬紧牙关,坚持读书和写作。后来我收到过季先生多封来信,还见过他多次。

记得一次是1978年的一天中午,他下班后,顾不上午休,就伏在桌案前,在一厚叠大稿纸上写作。我问他在写什么,他说在翻译印度的诗。这就是后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多卷本长篇巨著《罗摩衍那》。

再一次是一天傍晚,我和一位老同学去看他。他正在房前的荷花池畔散步,见我们来了,立刻请进屋里。这时,他已对我的学习和写作情况有所了解,对我的同学说:“我很赞成梦阳的精神,许多人分到下面就颓废了,不学习,完成工作就算了,梦阳还坚持研究鲁迅,写了那样多的文章。有志气!不平庸!”

1979年10月,我终于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鲁迅研究室工作,趁到北大王瑶先生家取稿的机会,又去看他,告诉他新的单位。他说:“我知道这件事的。你干这件工作,正合适,调得对!”

1984年《散文世界》创刊,林非先生让我向季先生约稿。我又去北大东语系他的办公室谈了一个上午。季先生踔厉风发,指点江山,后来形成了访谈记《季羡林畅谈世界散文》。

1996年11月6日,我父亲去世了。我写信告诉了季伯父,两天后接到他的秘书李玉洁女士的电话,说:“季先生很难过。想去看你,但年老不方便,你来一下吧!”于是第二天傍晚,我去了季伯父家。他叹息道:“又走了一位老乡,老朋友。”悲情自心中涌起。我反倒劝他,并拿出刚刚出版的《阿Q新论――阿Q与世界文学中的精神典型问题》赠他,他抚着书说:“比以前长进了!”很是欣慰,还和我合影留念。以后又陪陕西教育出版社的同志去看望过他,他都热情接待,所有的来访者无不深深感动。

季先生住院以后,我极想去探视,又恐打扰。只在写出《“文革”中,季羡林先生的一次家宴》一文后,给他挂号寄去,并问候。但我一直心仪着季先生,他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浮现,季先生研究梵文的那种“韧”性、坚实的精神鞭策着我,督促着我,让我立志要像季先生那样写作到人生的最后一刻……

哲人已逝,但精神长存。我永远心仪着季羡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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