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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洒满上学路(报告文学)

2009-10-24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丁燕 我有话说

一个贫困生,一个特困生

北京通州有所由传教士建起的学校,有一百四十年的历史,它就是著名的潞河中学。自2000年起,潞河校园中突然走来一群黑眉深目的学生,为校园平添了一股西域风韵。

穿过幢幢灰白相间的古老建筑,走过协和湖边的垂柳,在三两棵玉兰树的夹道迎接

下,一位名叫肉孜尼莎的女生来到教学楼,推开了教室的门。当她回答语文老师的提问时,同学们都低头窃笑起来。大家觉得这个女生的发音又慢又怪。课文中讲到了胡杨,老师问同学们,有谁见过真正的胡杨?大家七嘴八舌,有的说见过照片,有的说在电视电影里见过……这时,肉孜尼莎站了起来,给同学们讲述她从小就非常熟悉的胡杨:“树干很高大,秋天叶子会变得金黄,树根会把几十米外的地下水都吸上来。即便死了,也不会轻易腐烂……”

一个奇妙的世界被缓慢而清晰地描述了出来。描述者,就是和他们一起学习、吃饭、游戏的新同学。作为内地新疆高中班的一名女生,肉孜尼莎就是这样慢慢融入到潞河校园的集体生活当中。

内高班这个词始于2000年。作为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的重要举措,为了加快人才队伍建设,从这一年开始,每年有上千名来自南北疆偏远农牧民家庭的初中毕业生经过考试,被选拔到北京、上海、广州等经济发达地区,进入到最好的中学,完成高中学业。其学费基本由国家承担,每人每年平均花费为8000元到1万元以上,但学生只需交纳900元。至今已有近3万人接受了内高班教育,内高班学生毕业后参加高考,本科录取率达90%以上,重点院校录取率达85%以上。

肉孜尼莎出生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南缘的和田地区洛浦县杭桂乡霍热孜托格拉克村,村里长满了胡杨树,自然环境恶劣。肉孜尼莎的父母、哥姐均为农民,家中有12亩地,30头羊,年收入不到千元,属贫困户。如果没有考上内高班,就是到洛浦县上中学都很困难。而现在,国家每年给她家补助800元,她上内高班的学费也是减半的。

班主任老师给尼莎调了个同桌,叫洪扬。课间时分,洪扬对尼莎进行了“面对面访谈”――你真的会放羊?沙漠到底有多大?坐毛驴车会不会屁股疼……尼莎一一回答这些问题时,洪扬会仔细地纠正她的发音,绝不让她把四声发成二声,一声发成三声。汉语让尼莎觉得像进了大山般障碍重重;而物理中的电学力学,让尼莎觉得自己像触了电般艰涩无比;到北京之前,尼莎连ABC都没有学过,英语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走路……但是,尼莎最终战胜了这一切巨大障碍。

事实上,在内高班的学生中,还有比肉孜尼莎的家庭条件更贫困的学生。从伊宁市努尔塔依阿吉学校考入潞河中学的巴哈尔古丽就是一个典型。从小,巴哈尔古丽就认为每个人都有一双翅膀,但她的翅膀却被藏了起来,所以想飞的时候特别困难――因为,她是一个孤儿。

第一次踏进努尔塔依阿吉学校时,巴哈尔古丽感觉很兴奋――道路两边种满了鲜花,花丛中一幢白色的三层楼房漂亮地矗立着,很多学生在校园里开心地打闹玩耍。这所学校的学生大部分是父母双亡的孤儿。那座三层白楼是巴哈尔古丽的天堂。她和同学们虽然是这里的学生,可却从来不放寒暑假,因为她们无家可回,学校就是她们的家。学生八个人住一间房,食堂里早晚饭是喝茶吃馕,中午吃抓饭、汤面或拉面。一份吃不饱,还可以再打一份。

在努尔塔依阿吉学校,巴哈尔古丽度过了小学、初中八年。中考后,当老师把通知书放在她的手上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千真万确,我考上了内高班!

巴哈尔古丽把通知书递给舅舅时,舅舅又高兴又难过:古丽,你考上北京的高中是个好事,但是学费怎么办?生活费怎么办?舅舅实在供不起啊……那天晚上,女孩和舅舅早早就躺下睡了。黑暗中,她听见舅舅一声声地叹气。第二天,女孩来到学校,对老师说,我不去北京上学了,别说吃住,就是车费,舅舅都掏不起……

老师伸手摸了摸古丽的脑袋说,你放心,学校会给你开一个证明,你上学的学费就可以免交了。真的吗?古丽转悲为喜,破涕为笑!

在内高班的招生计划中,少数民族学生占90%,汉族学生占10%,各少数民族的招生人数根据各少数民族的人口比例确定。农牧民子女录取比例逐年提高,2006年内高班农牧民子女的录取比例为60.2%,2007年内高班农牧民子女的录取比例为63.64%, 2008 年达到68%。

内高班学生一般都有统一的男生和女生公寓,由学校安排专人负责,实行封闭式管理。学生公寓内的基本设施比较齐全,有统一的床上用品、洗漱用品、桌椅、个人壁柜和书架等,学生宿舍一般是4到6人一间,每一层楼内有公共卫生间、淋浴器、水房和磁卡电话,有的学校还给学生宿舍安装了空调和电话。

巴哈尔古丽想考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努尔塔依阿吉学校当老师,那里的孩子需要好老师。她说,那里就是我的家。

广州的大雨,北京的“歌星”

木克热木是从和田考入广州广雅中学的。她的父母曾经营一个小型面粉加工厂,因父亲生意失败,只好将房子卖了抵账,家道中落。就在她求学期间,全家人租住在和田市体育场附近的一所平房中,靠父亲到玉龙喀什河挖玉维生。

第一次走进广雅校园时,木克热木被四处蔓延的绿色惊呆了。绿竹葳蕤、荷叶勾连、芭蕉高大、石板清幽……见惯了大漠沙尘的女孩,仿佛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木克热木尤其痴迷于校园中的那些树木,高大笔直地伸向天空,顶部还长着一个球形树冠,既像胡杨,又像白杨。广州同学告诉她,这是木棉树,能开出火红的花朵。木克热木常常仰望这些大树,期盼着红花盛开的日子到来。

从新疆学生单独居住的那幢红色宿舍楼到教学楼,木克热木要穿过长满荷叶的池塘、黄绿相间的竹林、开阔的体育场……一路上移步换景,眼前总被饱满的色彩所充斥,四周传来同学们热情的招呼声,木克热木给家人写信时说,我是在公园里学习呢!

到达广州后没几天,天空突然变黑,电闪雷鸣,宿舍里的女孩子都跳上床,躲进被中瑟瑟发抖。雨像一把巨大的扫帚,奋力地在天空横扫着,这种瓢泼大雨,让木克热木感觉到真是一种浪费:如果能把这些雨都移植到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该多好。第二天,木克热木听着鸟叫起床,窗外一片灿烂阳光,昨日的凄风苦雨仿佛从没来过。只不过,在那些红砖上,起了一层绿茸茸的苔藓。

很快,随着新鲜感的过去,木克热木想家的情绪越来越强烈。就在这种焦灼中,迎来了第一次期中考试。木克热木从前三名下降到十几名。夜晚,女孩坐在高大的木棉树下,慢慢梳理着自己两个月来的生活。她像医生一样对自己进行诊断――是因为想家的情绪影响了学习,还是班里的同学都太拔尖了?

木克热木遇到的第一大难题就是英语。从来都没有接触过这些古怪字母的女孩,听说本地学生从2岁就开始背单词时,沮丧得直想哭。每天嘀嘀咕咕地念叨着“ABCD”,让她分外想念在和田的日子。如果,如果……然而现在,她只能坚决地捧起手中的书本,将那些如果都抛在脑后。令人大为吃惊的是,木克热木的英语一旦上了轨道,就像一列火车,突突向前狂奔。有时,连木克热木自己都诧异,原来,我的潜能如此巨大!

女生有女生的问题,男生有男生的难题。对于艾则孜来说,内高班不仅是一个学习通道,更是一个锻造男子汉的熔炉。他从和田地区策勒县二中毕业后,考入北京潞河中学。

刚来潞河的第一年,学习压力让艾则孜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这时,他才发现,在新疆他所度过的日子可以称得上“不学习的日子”。那时候,他们课后作业很少,大家相互抄一下,就抱着球去操场上踢。在新疆,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的差距特别大,可在潞河,本地生的学习都很好,差别不大。无论他学得多努力,最好的成绩也不过是第11名,根本不可能考上第1名。

那么,他是怎么走过自己的心路历程的?

原来,他不仅成了小有名气的“歌星”,还交了许多好朋友。54个新疆男生,有50个同学都报名参加学校的合唱队,艾则孜是最后录取的3个人之一。合唱队参加了北京市的大型比赛,队员们在校园里大出风头。艾则孜还凭《2002年的第一场雪》和《女孩的悲伤》两首歌,在学校组织的两次卡拉OK大赛中获得了好成绩。从此,无论他走到哪里,别人都会向他挥手打招呼,而他,也找到了几个志趣相投的铁哥们儿。

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

自从8岁时父母离异后,马岑玲和母亲相依为命。有一天,女儿从学校回来,在餐桌前宣布:“我想考内高班。”内高班?母亲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名词。女儿向母亲解释了什么是内高班,还说,如果能考上内高班,学费由国家负担,可减轻母亲的压力,也可到内地见见世面……

从那一天起,母女俩看完“新闻联播”后就关电视,母亲织毛衣,女儿写作业,家里一片安静。关电视看似是个很小的举动,但母女俩坚持三年,意义不同。在母亲看来,一定要先静心,后学习,效果才能好。当马岑玲走进中考考场时,母亲比女儿还紧张。考完后,俩人每天都在煎熬中等待,反倒是女儿不停地安慰母亲说:“我已经很努力了,就是考不上,也心安了。”

女儿不仅考上了内高班,还考出了和田地区第一名的成绩,让母亲也成了名人。很多人找上门想和母亲讨教一些经验,她摆摆手:“真的没什么特别经验,就是三年不看电视。”

汉族学生上内高班的比例占整个考生的10%,他们算得上这个群体中的“少数民族”。当马岑玲考上天津市微山路中学时,她所在的高一(7)班中有49个学生,其中9个是汉族学生。不过,汉族学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大家都是从新疆考来的,所面临的问题都是一致的――离家远、学习压力大、要尽快适应集体生活……

马岑玲的宿舍里有汉族、回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学生,算得上一个民族大团结的宿舍。在朝夕相处中,她体会到了每一位同学的不易。尽力去帮助和理解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才能在集体中快乐地生活――马岑玲终于发现,快乐的生活和刻苦学习之间并不矛盾,甚至,是密不可分的。

行走在广州广雅校园中的阿依吉玛丽是塔吉克族,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塔吉克族人口数量很少,主要从事畜牧业,兼营农业。

阿依吉玛丽的家在莎车县城,像阿依吉玛丽这样考上内高班、到南方求学的女孩,在塔吉克族中,实在是屈指可数。在阿依吉玛丽的箱子里,放着一套塔吉克少女特有的民族服――手工缝制的红色圆柱形帽子和红裙子。离家之前,虽然老师一再叮嘱少拿些东西,可妈妈还是把这套民族服给她带上了。妈妈说:“走到哪里,都不能忘记我们是塔吉克族。”

这套衣服女孩总共穿了两次,一次是在开学典礼上,另一次是在全国少数民族运动会的开幕式上,但阿依吉玛丽已经很满足了。每次当她打扮成一团火出现在大家面前时,所有的人都大叫:“哇塞,太漂亮了。”

第一次看到香蕉树时,阿依吉玛丽大吃一惊。香蕉树长得高极了,要仰着脑袋才能看到顶,那巨大的叶片像搭起的一个小房子,挂在上面的香蕉却很小,有股清香味。最让阿依吉玛丽吃惊的是,这里树上的叶子冬天都不掉。有时,坐在教室中上课的女孩会产生一种惶惑之感,不知到底身处何时。窗外那些碧绿的叶片仿佛是夏天,可日历上却显示着此刻正是隆冬时节。

在广州,洗澡可是件大事。以前在家,女孩3天洗一次澡。可到了广州,每天都要洗,有时一天还洗好几次。每次妈妈打电话,玛丽都会说刚洗完澡,妈妈劝她不要每天洗澡,很容易感冒,可妈妈不知道,在广州,很难着凉。

开始,阿依吉玛丽不习惯吃米饭,有些菜她以前根本没见过。因为胃口不好,她连续几天都不去食堂吃饭,只吃从家里带来的馕。老师到宿舍劝她下来吃饭,她说吃不下去,老师说,你妈妈为什么给你带了那么多馕,不就是为了支持你在外地好好学习么?阿依吉玛丽跟着老师下楼,端起饭碗,先吃了一小口米饭,慢慢嚼,再吃一小口菜,终于把一碗饭吃完了。三周后,玛丽可以吃一碗面条了;一个月后,玛丽对老师说,我可以吃食堂的饭菜了!老师逗她:怎么样,还想回家吗?玛丽摇着头,羞涩地笑了。

“铁哥们儿”的“傻问题”

胡得江的家在昌吉回族自治州呼图壁头宫林场3队,父母皆为农民。2005年,胡得江由呼图壁维吾尔中学考入北京潞河中学内高班。胡得江擅长吉他弹唱和打篮球,性格随和,和班里同学相处得非常融洽。2008年9月,他以新疆生文科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内高班是一种特殊的教育形式,既要为高等学校输送高质量的生源,又要对内地新疆高中班的教育教学有一定的政策倾斜,国家教育部采取了让内地新疆高中班学生在办班学校参加当地的高考,单独给内地新疆高中班学生下达高考招生计划,单独划线录取的办法,实行“统一考试、统一阅卷、单独划线、单独招生”的高考招生政策。

在新疆,维吾尔族人主要居住在南疆,而胡得江的家所在的昌吉回族自治州,属多民族杂居的北疆。特殊的地理环境,让他的家人练就了一口流利的汉语。胡得江从小就很懂汉族人的风俗习惯。春节时,跟着父母到邻居家拜年,吃瓜子花生,猜灯谜放鞭炮,和小伙伴玩得不亦乐乎;到了古尔邦节,邻居们又会带着孩子来他家吃抓饭、拉面。到了内高班,看到很多同学起早贪黑地学汉语,胡得江常常庆幸,他是在玩耍中不知不觉掌握汉语的。

到了北京后,胡得江发现北京生和新疆生的不同,主要表现在他们的思维比较活跃,同学关系都很好,几乎每个人都有几个铁哥们儿。后来,胡得江也发展了几个铁哥们儿。他的发展策略是“就近原则”――围绕着他座位前后左右的男生,都是他发展的对象。他通过和他们聊天消除了彼此的陌生感,最终成为了朋友。

北京生对新疆很陌生,总是问一些奇怪的问题――你们上学要骑骆驼吗?你们一出门就能看到草原吗?你们见过鱼吗?别人听了这种问话有时会生气,但胡得江知道,这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新疆,而在那些宣传新疆的电视片里,总是出现大漠、骆驼、戈壁、草原,很多人不知道乌鲁木齐也有高楼大厦。胡得江认真地回答这些问题,并给他们讲了很多新疆人的生活习俗,让他们对新疆的少数民族有了初步了解。

后来,轮到胡得江提问了。事实上,胡得江问的问题一样痴傻――你们的公园在哪里?坐几路车才能去?北京最好玩的地方在哪?到天安门怎么倒车?北京生认真回答完这些问题后,反问他,在北京,哪里的新疆饭最正宗?

周末,胡得江带着北京同学一起来到新疆办事处,坐定后,北京同学面面相觑,很多食物的名字他们都是第一次见。胡得江给大家点了抓饭、烤包子、烤肉、黄面、拌面……大家啧啧称赞,直说好!吃饭的费用AA制,平摊下来,每个人花费并不多,但却开心无比。

十年磨一剑。内高班至今已走过十年历程。这一条洒满阳光的上学路,暗暗应和了丝绸之路上遥远的驼铃声。这是一条非同凡响的学子之路,前无古人的希望之路,挑战和超越的教育之路!

丁燕女,上世纪70年代出生于新疆。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新疆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生。著有长篇小说《木兰》、诗集《午夜葡萄园》、随笔《王洛宾音乐地图》等十余部作品。现居乌鲁木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帕米尔的六月(油画)■阿布都克里木・纳斯尔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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