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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自称“糊涂”的明白人

2009-11-28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李景端 我有话说

得知杨宪益先生病重住院后,我心中曾闪过不祥的预感,没多久传来他不治仙逝的消息,虽然有点心理准备,但又一位前辈长者永远地离去,还是令人伤感不已。以往与杨宪益交往中他所呈现的不同形象,变化着在我的脑际翻腾。

说他是翻译家、学者、酒仙、诗人,这些都对,但我又想到,杨宪益留给我更为突出的印象却是:一位于事于理都十分明白的人,尽管他常常自称“糊涂”。

杨宪益说自己“糊涂”,有“打油诗”为证。他在《祝酒辞》一诗的后两句中写道:“值此良宵须尽醉,世间难得是糊涂。”在另一首诗中,他还形容自己:“少小欠风流,而今糟老头,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由此可见,他乐意说自己糊涂,也不介意被人误视为糊涂。而且他为人处事,有时确有貌似“糊涂”之状,例如长年爱酒、有时难辨似醉非醉;不与人争执过节,遇事爱息事宁人;吃了亏不去计较,受了委屈还自寻其乐,等等。那些诗,自然是杨宪益谦逊的自嘲;那些所谓的“糊涂状”,则是思想上非常想得开的一种表象。其实杨宪益的内心深处,却是十分明白事理,一点都不糊涂,以下三点足以佐证:

强烈的爱国热忱。杨宪益在英国留学时,正值日本侵华战争不断升级。身在异国他乡的杨宪益,就积极参加出海报、演话剧等揭露帝国主义侵略行径的活动。1940年毕业时,他已经与英籍女同学戴乃迭订婚,而且收到美国哈佛大学聘他去做研究工作的邀请,他本可以留在英国或去美国,但他却说服了乃迭,毅然做出了回国参加抗日救亡的选择。后来在贵阳、重庆、南京,他日子都过得很艰难,他没有动摇过;抗日胜利后,有人请他去印度或香港的大学任教,他不为所动;解放前夕,国民党高官杭立武一再动员他去台湾,他更是坚定拒绝;“文革”被整出狱后,凭乃迭还是英国国籍,他们一家完全有条件出国定居,但他依然没走,还在1985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一切都表明,杨宪益怀有强烈的爱国热忱,他热爱和眷恋抚育他的祖国大地,并为她奉献出自己的一生。

献身翻译的痴情。杨宪益曾说,他投身翻译是“不得已”之举。当年从英国回到重庆,一不会做官,二不会做生意,是梁实秋拉他进编译馆,这才阴差阳错地搞了一辈子翻译。一开始也许确有偶然机遇这个因素,但自从他挑起了翻译这个担子,就全身心地投入,并把自己的人生,与翻译事业紧密地连结在一起。杨宪益精通英文、希腊文、拉丁文等多种外文,对中国古典文化也有很高造诣,还喜欢写古体诗,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有好多次他都有机会去大学任教或去外文所从事研究工作,但他都没去。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对翻译事业的痴情。他搞翻译,不图名,不图利,而且特别认真。在那受极左思潮影响的年代,翻译什么作品必须适应当时的政治气候,他和乃迭常为自己只是“受雇的翻译匠”而焦急。为此他常与管他的人争论。他坦言:“我们翻译的很多这类作品,并不值得我们为它浪费时间。”更难得的是,他们夫妇翻译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除后来的《红楼梦》以外,从未得到报酬,也不享有翻译版权,对此,他从未计较。大跃进时期领导要他翻译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他俩奉命花了十天赶译出来,自己觉得质量不理想,以至一直感到遗憾不安。凡此种种,杨宪益献身翻译的痴情难道表现得还不明白吗!

坚守原则不含糊。杨宪益号称“酒仙”,仿佛有酒不问天下事,其实不然。他朋友多,消息灵通,世界大事、社会动向,他都了解,而且有自己的判断和原则。1960年在政治学习小组会上,他表示赞同西哈努克亲王反对红色高棉极左路线的斗争,不料竟被扣上资产阶级思想方法的帽子,招来了连篇累牍的大批判,连邻居家的保姆也被动员来批判他。面对如此压力,他表面上不得不“感谢同志们的帮助”,但“在我内心深处,……我仍然坚持我原先的想法。”(引自《漏船载酒忆当年》)还有一次,有人找到他问道:“你很喜欢‘狡兔三窟’这句成语吧?”杨宪益还以为指他解放前曾在几处兼职的事。而那人却说:“这话还有别的含义,‘三窟’可能是指国民党、外国帝国主义和共产党。你是不是同时在为三方面工作呢?”接着就命令他坦白交代。对此,杨宪益既震惊,又愤怒,他在“交代材料”上只写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两行字,就把“交代材料”退了回去。类似这种坚守原则的事还有许多。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对我以前的所作所为,并不感到羞耻或遗憾。假如我还能重新活一遍,我还会像以前那样生活。”杨宪益对原则的坚定,由此可见一斑。

杨宪益带着酒香走了,但却留给了人们永远做个明白人的信念和操守。(画像作者:罗雪村)

杨宪益夫妇合作翻译的《红楼梦》 杨宪益著《译余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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