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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众“参考”的年代

2009-12-19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柳萌 我有话说

改革开放三十年间,我们的生活状态和环境有着许多变化和改进,从过去年月过来的人,说起来都会喜形于色。可是我以为其中最大的变化,莫过于人们思想观念的变化。而这思想观念的变化,又同国家的开放政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比方在三十年前那些年,跟生活必需品一样,精神食粮也有票证,这就是那时的“参考”文化

最典型的“参考”读物是《参考消息》

司空见惯的如《参考消息》报,在三十年以前的中国,那是有相当级别的人方能读到的内部参考报纸。绝不是像现在这样,花一元钱在街头报摊上,任何人都可以随便买一张读。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参考消息》,是在20世纪50年代我初到中央机关当公务员时。有次因公事去找主管司长,敲门应声走进她的办公室,她正在伏案埋头读报纸,见进来的是我这个一般干部,立刻把几份报纸推在一旁,却把其中一份《参考消息》报,拉开抽屉迅速地藏匿起来。弄得我既尴尬又觉得神秘,心想:不就是张报纸吗,还至于藏起来?回到办公室跟一位年长同事说起此事,他告诉我:“《参考消息》是有级别限制的报纸,像咱们这级的干部不能看,你新到机关不明白,以后即使见到也不要动。”这位同事还告诉我说,同样是《参考消息》,还有大小两种的区别,大“参考”跟《人民日报》一样大,那得部级干部才能看。我“哼”地答应了他一声,记住了,却也越发觉得很神秘。

后来过了几年,一个偶然机会,在办公室里发现一张旧《参考消息》,我还是抵挡不住好奇的诱惑,趁没有人在偷偷地匆忙看了看,嚯,原来都是没听说过的内容,难怪不让我们这些一般干部看呢!再过了几年的一天,我去一位部级干部家中,在他家客厅的茶几上,我又看到大“参考”,开张跟普通对开报纸一样大,只是字号却比一般报纸大,我只是悄悄地瞟了一眼,却没有胆量拿起来展开看。这是那个“参考”年代最典型的“参考”读物,它标志着官员的职位高低。由于有一定级别的官员能读到《参考消息》,知道一般官员或群众所不知道的事情,做报告时引用这些内部资料,既增加听众的兴趣又体现报告人的水平,《参考消息》在那个年代显得异常“神秘”。

我现在书架上摆的很多书都是“内部发行”图书

报纸有《参考消息》报,而且严格限制阅读范围,这早已经被许多人所知。那么,图书呢?那时也有“参考”图书,只是不这么叫“参考图书”,而是叫“内部发行”图书。这“内部发行”图书,除了有级别限制的图书得开证明信或凭购书证到指定的书店去购买,有的“内部发行”图书,一般文化干部也可以买,那就要看你跟书店的关系了。我在内蒙古工作的时候,曾任《乌兰察布日报》文艺编辑,新华书店是我负责联系的单位,跟书店上上下下自然熟悉,这样我也就有了“特权”。只要“内部发行”图书一来,书店的朋友告诉我信息,我就立刻跑到书店去买,有时买来自己阅读,有时是给朋友或同事买,那时很让我“吃香”了几年。这些所谓“内部发行”图书,在今天看来,其实内容都非常的平常,比如我现在书架上摆的《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人・岁月・生活》、《飘》等,都是我那时从内部选购来的,其中伊里亚・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一书,还在书上特意标明“内部发行”,这就更为明确无误地说明,那个盛行“参考”年代的存在。后来这方面的限制开始松动了些,一般读者也可以购买“内部发行”图书了,只是得有单位工作证或信件。记得刚改革开放的年月,我已经调到《工人日报》当编辑,当时只身一人在北京无家累,只要有时间就去逛大小书店,有天走到王府井八面槽,见到一家“内部发行”书店,凭我的《记者证》进去,挑选了好多本中外文学图书。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购买“内部发行”图书。

过去的“参考资料”,跟老邮票、老粮票一样,竟然成了抢手收藏品

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特别是在“批林批孔”时,为了配合所谓的政治运动,许多文化教育单位还专门组织人员编写“参考资料”书,当做理论“炮弹”供批判使用。这些内部印刷品无书号,大都由单位花钱购买,然后发给单位职工学习。像我无意间留下的《研究儒法斗争史参考资料》,就是我在内蒙古参加政治运动使用的,由内蒙古师范学院图书馆编。还有一本《评红楼梦参考资料》书,是我在内蒙古五七干校时,由干校编印发给学员读的。这类内部学习印刷品,在过去搞政治运动时,都是以“参考资料”名义,由相关单位编辑出版,以有偿方式卖给各单位。现在社会政治生活正常了,人们的经济条件好了,有富裕钱的人搞收藏,这类过去的“参考资料”,跟老邮票、老粮票一样,竟然成了抢手收藏品。仔细想想却有一定道理,因为它见证着一个时代,无论那个时代对错如何,总会对历史研究者有用。就是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今天偶尔看到这些书,都会勾起对往事的回忆。

究竟应该怎样看待这些“参考”书报呢?以我现在的认识,我以为,《参考消息》报上有些政治性很强的信息,当做“内部参考”限制一定范围还有点道理;为配合搞政治运动编写的“内部资料”,即使今天看来也还说得过去。让我始终不明白的是,像《飘》、《约翰・克里斯朵夫》、《呼啸山庄》、《复活》、《罗亭》、《死魂灵》等这些文学书,那时也要控制“内部发行”,其真正的原因何在,就实在有点让人费解了。想必是跟作家所在国家,如资本主义国家、修正主义国家,或者图书内容,如资产阶级生活、旧俄风情,这些当时不能容的东西有关吧。反正那时“内部发行”的图书不少,“内部参考资料”也很多,只给一定级别官员、或者相关业务人员提供一定的阅读方便,一般的读者和单位职工,除了供批判用的“参考”图书,更多“内部发行”图书却没有资格阅读。

现在的电影爱好者应该庆幸,不仅能够及时地观赏到各国大片,电影院的环境也异常舒适

在没有电视或光盘的年代,电影是唯一的银屏艺术形式,广大群众只能到电影院去欣赏。电影片跟图书一样,也有正常和“参考”两种,正常片子可以公开售票放映,“参考”片子得由单位组织去观看。“文化大革命”时期,允许公映的电影,只有很少几部,如《战上海》、《地道战》、《南征北战》等,其余的都被当做“毒草”,通通地封存起来。后来出于斗争的需要,发动全民批判“毒草”,就由单位组织职工,在电影院放映一些,如《逆风千里》、《早春二月》、《塞上风云》、《兵临城下》、《洪湖赤卫队》等,都是那时的“毒草”片。而这些所谓的“毒草”片,有的人过去并未看过,更不知道“毒”在何处,完全是抱着好奇心理观看,并不能起到消“毒”作用,反而扩大了“毒草”影片的影响。很有点讽刺的意味。

时光到了改革开放时期,所谓的国产“毒草”影片,这时陆陆续续地开始解禁,观众可以到影院随意观看。而那些国外优秀电影片,此时还处于似开未开禁阶段,就用“内部参考”名义放映,所以那时能看“内部”影片的单位,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很了不起,能够弄到“内部”电影票的人,就更是让人高看一头的能人。回忆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在文化宣传单位工作的人,最“牛”的事情莫过于看“内部”电影,不要说是去中国电影资料馆看了,那是属于小范围的资料片,就是在影剧院或机关礼堂大范围里放的“内部”电影,倘若你能看上也不是一般人。像当时的文化部、中国文联、中国作协,或者是新闻单位、高等院校,只要搞什么大型的群众活动,准有“内部”放映的电影看,与会者或步行或骑车或乘公交车,不避酷暑严寒风雪无阻,从老远的地方急忙赶过来,更多的人就是奔这场“内部”电影。这些所谓的“参考”片或“内部”片,到底都是什么样的内容呢?其实,除了极少数具有政治倾向性的纪录片,大多数故事影片的内容,并没有什么问题或伤害身心的,只是因为是欧美国家拍摄的,在当时就被禁止公开放映了。可是搞电影的从业人员,又不能一点也不借鉴外来艺术,高明的领导人就来了个“参考”说,这样别的文化艺术门类的人员,就也搭车沾光“参考”起来。比如《翠堤春晓》、《魂断蓝桥》、《简・爱》、《基度山恩仇记》、《巴黎圣母院》等影片,我就是在那时借“参考”之光,比别人早看且多看了几遍。类似上边说的这几部影片,在当时还有好多好多,应该说都是世界文学名著,内容根本没有什么问题,艺术手段有的很高超,让大众欣赏一下又何妨呢?可是那时却不行。那是一个文化相对封闭的年代。现在的电影爱好者应该庆幸,不仅能够及时地观赏到各国大片,而且电影院的环境也异常舒适,据说有的电影院放映时间也很随意,这是我年轻时连想都不曾想的事情。

由于“参考”年代的结束,读者和文化艺术工作者有了广泛、自由的阅读环境,我国的文化艺术才有今天的成就

有些被指认有问题的摄影和绘画,那时也是在“内部”搞小型展览,由单位组织职工集体来参观。不过这类展览不能随便看看了事,回去得开批判会或座谈会,让大家进行批判或谈观后感。比如“四人帮”统治文化界时,我就曾从内蒙古来北京在美术馆看过一次所谓的“黑画展览”,其中印象最深刻的画作,就是黄永玉先生画的“猫头鹰”。据画展“前言”介绍,此画“黑”就“黑”在“猫头鹰”眼睛上。画家画的“猫头鹰”,睛睛睁一只闭一只,批判者解读其“用意”是,对当时社会表示不满,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地看。可是更多的观赏者,好像并无如此高的“政治觉悟”,只能随着诱导者解读的话,跟着一起随声附和地进行批判。

随着国家政策的不断宽松,文化艺术和出版业的兴旺,大众“参考”的年代也就结束了。这时不仅书店、电影院多了,就连书摊、书报亭都散布街头,广大的读者和观众完全进入一个自由观赏的年代。电视机和音响的普及,给普通人家带来欢乐;图书出版业的快速发展,更让爱读书的人及时读到新书,像历届诺贝尔奖获奖作家的作品,几乎都是第一时间送到我国读者手中。至于绘画和摄影等艺术门类,现在已经形成流派和产业,画家们在某个地方扎堆儿创作。在我国经济较发达的地区,几乎都有艺术区或艺术街道,展现当地的文化艺术和品位。如北京的798和宋庄,都是赫赫有名的艺术区。

正是由于“参考”年代的结束,读者和文化艺术工作者,有了广泛、自由的阅读环境,在继承传统和借鉴国外两方面,都有了实现的可能性和操作性,我国的文化艺术才有今天的成就。每次听到电影获得什么国际奖,我就会油然想起那个“参考”年代,不禁在心中说声:“赶上好时候啦”。

柳萌 天津市宁河县人。现居北京。20世纪50年代起从事文学编辑工作,曾先后在《乌兰察布日报》、《工人日报》、《新观察》、《中国作家》、作家出版社、《散文世界》、中外文化出版公司、《小说选刊》等任职。主要著作有《生活,这样告诉我》、《寻找失落的梦》、《心灵的星光》、《时间的诉说》、《文坛亲历记》等20余种。

作者留影于内蒙古乌兰察布日报社,时为1973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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