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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信力攀升的时代

2009-12-26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张笑天 我有话说


1987年,张笑天(右)与国弘威雄夫妇合影于东京浅草。

我默默地期盼着,有朝一日有了像国外同行那样舒适的居宅,我也会充满自豪地站在门口,开大门迎

客!我不敢明确地开列出时间表,但从1978年以后中国大地上隆隆的脚步声中,我知道我将要见证――

这并不是一个哲学命题,也不涉及统计学,它只是自我心路历程的记录,肯定与我所经历的年代同步。

前不久,我接到一位已作古的日本著名作家国弘威雄先生遗孀转来的口信,说她会再次到长春来,一方面是探望朋友,一方面是替丈夫还愿,再次来祭“根”。

她何以把长春视为根的所在?我觉得也说得过去,他就出生在长春,那时叫“新京”,是伪满洲国的首都。人们都习惯将自己的出生地视为故土,国弘威雄的寻根情结挺重的,他在世时,在上世纪80年代,几乎每年都从扶桑西渡,到长春来,我还陪他去寻访过他出生的老房子,启蒙的学校旧址。初时我对他的执著、热切多少持怀疑态度,安知他不是在“怀”日本军国主义之旧?

后来我改变了这看法。他热泪涔涔地谈起上“优级小学”时的中国同伴,他偷着把自己的“寿司”给中国孩子解馋,而中国同伴却因违规食用细粮而被训导官左右开弓打嘴巴时,站在一旁无法施以援手的国弘威雄哭了,直到长大成人,仍感到内疚,一再道歉,虽然这并非他的过错。他远比那些至今还把侵略修饰为“进入”,并多次参拜靖国神社的首相和阁僚们善良得多。

国弘威雄写了很多小说和电影剧本,他热爱中国文化,甚至多次讲过中国文化是日本文化的源头之一。他汉语功底不错,还写过《杨贵妃》,并且搬上过银幕。

我与他交往似乎是无障碍的,逐渐熟悉、相知,便无拘无束起来,我甚至经常开玩笑地叫他为“日本鬼子”,他也不恼,往往也点着自己的鼻子自称“日本鬼子”,于是彼此哈哈大笑。这种关系应当说很融洽了,但我明白,心底还是有芥蒂的,有无法逾越的坎儿,一种潜意识的自尊无时无刻不在主导着我,嘴上说“一衣带水”、“文化同宗”,可彼此本能地不愿意承认对方优越于我。他尽管很克制,我仍能从他的表情、举止领会到富国之民的矜持,我反感自不待言,因此更不希望“家丑”外扬。

我记得,国弘威雄几乎每次过来,都拐弯抹角地表达同一愿望,想到我家中做客。中国人讲礼尚往来,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我几次去东京,都被待为上宾,先后在国弘威雄、铃木善幸、井手雅人等作家的家里做过客,吃过正宗和式餐,品过礼仪繁冗的日本茶道,我知道,那是贵宾的礼遇。

可为什么到了中国,就无法对等了呢?我可以请国弘威雄到大宾馆吃饭,却绝不能满足他踏进家门的愿望。他有种种借口,对长春的“白肉血肠汆酸菜”和“粘豆包”感兴趣,而家里厨艺才“地道”。他表示,届时带一瓶二斤装的家乡清酒前来。

在东北长大的日本人,酷爱白肉血肠喝清酒,我相信。一说起此事,当时的上级马上怀疑他这不过是借口。且不谈当年严格的外事纪律,退一步说,即使上级批准国际友人登门入室,我也会拒之门外。当然我不会伤害人家,我总能找到很多言之成理的托辞婉拒,诸如房子在装修了、妻子外出没女主人招待了等等。我婉拒后,每次都从国弘威雄的失望的眼神里读到另外两个字:怀疑。但他有修养,从不强人所难,总是一笑说“那就下次吧”,不会让我难堪。

说真的,连我也怀疑客人的动机。中国彼时穷,他这个中国通会不知道吗?一定要强人所难,有没有窥伺和嘲弄的潜意识?穷固然穷,可我不愿看到别人怜悯、轻蔑甚而是鄙夷的目光,尽管是国弘威雄这样谈得来的文友也概莫能外。在当时,这种隔膜是一座横亘在我们中间的大山。

国弘威雄当然明白,我本人就不欢迎他登门造访。他很绅士,并没有走官方程序。

而此后不久的一位美国客人的“造访”就非我之力可以拒之千里的了。上级下达命令,要单位通知我,在家里接待外宾。

那时我的居住条件已有改观,从在走廊里烧柴油炉子煮饭的筒子屋搬到了两室的红砖小楼,虽说当时那已是吸引了不知多少艳羡目光的居宅,但我明白,连一间客厅都没有的简易住房,仍感寒酸,会丢国格的。我当然不乐意出乖露丑。但既是上面下达的外事任务,便不能打折扣,必须硬着头皮照办,外事无小事呀!

为保住中国作家的尊严和面子,他们齐心协力为我在招待所布置了一个很堂皇的家,把我的书籍、日用品也搬了去。

应付倒是应付过去了,可留在我心上的阴影很长时间挥之不去。外宾从一进屋开始,眼睛就不怎么老实,百密一疏,纵然布置得再完美,也留下了漏洞,招待所的房间太整齐划一了,而且各房间一字排开,连厨房也和卧室一样大小、一样格局,我从外宾那不安分的目光和浮上嘴角的揶揄的笑,就判定,人家早已戳破了西洋镜,只是不好说破而已,至于回去说不说,那可就管不了人家一张嘴了。

除了我,长春电影制片厂一位老导演也被人导演了一回,在为他布置好的道具般的“家”里接待了一回外宾。也许因为效果不佳,也许因为出了个安东尼奥尼事件,这类“营造氛围”的戏后来就中止了。

正因为这样,我的这根神经绷得很紧。

上世纪70年代,对不怀好意的来访者防不胜防,不得不采取对策。军事禁区、重要工厂、科研部门自不必说,为了不让“苍蝇逐臭”的事件发生,我们的办法只有掩饰和限制,不让你看。于是许多地方立了这样的牌子:外国人不得超越。

安东尼奥尼是意大利著名摄影师,原本是受欢迎的朋友,他是被获准到中国拍新闻纪录片的屈指可数的人之一。安东尼奥尼后来拍竣的纪录片叫《中国》,被我们认为相当不友善,专门展示我们的伤疤和痈疽,似乎有意配合反华宣传。我记得令官方恼火的,有这么一个镜头,在长江大桥守桥士兵兵营空地上,横七竖八地拉了些铁线,上面晾晒着战士的衣物,也有不雅的裤头,特写。

是安东尼奥尼有意暴露我们的阴暗面吗?在今天看来,这太鸡毛蒜皮了,不值得大惊小怪,即使是生活在发达国度的安东尼奥尼,也未必不在太阳底下晾晒裤衩。

其实,我们窘迫的日子是瞒不了人的。80年代,大家出国的最大实惠是带电器几大件,这些都看在日本朋友眼里。他们帮我们挑选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领我们找最便宜的市场去购物,回来进入宾馆时,又主动帮我们把低级市场的包装纸撕掉,以免叫人看不起。堂堂尊贵的中国作家,怎么会沦落到去低等市场购物的地步呢?

我们常苦笑:“日本鬼子”什么不知道?是那么好蒙的吗?

几十年过去了,中国向全世界敞开了大门,外国人可以到处乱窜(恕我用了个不文雅的字眼),我们不再有意遮盖,好与坏都公布天下,我们是发展中国家嘛,有差距正常。这一来,外国人倒极少有吹毛求疵者,倒是惊叹、赞扬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成就,令世人瞠目结舌者众。

过去民间常这样形容失意者: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虽不是强者的生存状态,却是芸芸众生的一种写照。若干年前,我们的不自信导致种种顾及脸面又常常丢脸的事情发生。现在不同了,中国人可以长出一口气了。

2006年我访问南美,那时还没开通直接航线,从北京出发飞往巴西里约热内卢,必须在法兰克福换机,连等待时间在内,足足耗去40多个小时。但是,即使行路如此艰难,中国人较少光顾的地域,中国热也在升温。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商业街,我们的身影一出现,立刻有一群店伙计从商铺里拥出来,拉扯着我们,争先恐后地用汉语说“你好”、“买点什么”、“大减价”……这使我倍感惊讶和亲切。商人是无利不起早的,有利则图,当年北京秀水街小贩们为兜揽洋人生意,虽然汉语都没学到家,却争相学几句洋话招徕顾客,国有别,理则一。现在连南美这样相对冷僻的角落,都开始打中国人主意了,还不是因为我们的腰包鼓起来了!

民间流行一句很不中听的话:有钱就是大爷。

这可不光是中国人的“专利”,洋人也脱不了俗。想当年我们出国时,常遭冷眼,人家总是先猜你是“雅棒尼斯”(日本人),你摇头,就次第猜你是“古锐牙”(韩国人)、香港人、台湾人……就是不往中国上猜。为什么?很简单,在他们眼里,中国人穷,出不了国,偶有个把公务出国的,也是个个囊中羞涩,几个零用钱还惦着买大件呢。

现在不同了,今非昔比,我的同胞们在国外出手阔绰,名声大噪,大把花钱,疯狂购物,被洋人视为财神。中国的人气在升温,威望在升温,国格也在强劲升温。

穷,就叫人看不起,落后就受欺负,这不是真理,却同样颠扑不破,叫你无奈。记得1986年我们中国电影剧作家访日时发生的一件不愉快的事,一想起来就刺痛我心。那天我们已结束了访问,在成田机场与送行的日本作家告别后,正在机场餐厅用饭,忽然来了几个电器商店的人,找到我们,要求毕必成留下,悍然宣称,他不能出境,理由是,他们在结算当天账目时,发现少收了一百美元,而怀疑的目光首先对准了中国购物者。我们问他怀疑毕必成有何根据?他们说,差账这一时间段,恰好是毕必成和另外几个人付款,因此有嫌疑,我们都很气愤,据理力争,后来在日本留学并为我们当翻译的人道破了真相,在日本人看来,中国人穷,穷则志短,就有可能欺诳行骗,一出差头,首先把焦点对准了中国人,真是岂有此理!

我那时也默默地期盼着,有朝一日我有了像国外同行那样舒适的居宅,我也会充满自豪地站在门口,开大门迎客!但我的几位朋友却乐观不起来,认为我是痴人说梦。我却赌定中国会飞跃,不能再翻老黄历。那时我不敢明确地开列出改换门庭的时间表,我已从1978年以后中国大地隆隆的脚步声中产生了一种自信,这一天不远了!

我这一生,迄今为止搬过十一次家,有朋友说是“屎窝挪尿窝”,这是偏见。我从最初的无暖气、无自来水、无煤气的陋室几经搬迁,总是越来越好,从一间、两间、三间、四间到复式结构的大房子,再到今天拥有花园、草坪、果树的独座小楼,那是一步步走上天堂,是中国进步的缩影。我急切地想敞开门扉,迎接外国朋友来做客,我更期望国弘威雄夫人的到来,她将圆了她丈夫的梦,满足他的宿愿。

国弘威雄已去了另一个世界,不可能当我的上宾了,他夫人也还没来得及替丈夫圆梦,她的朋友捷足先登了,带着她的小礼物。

我很欣赏他一踏进门槛的脸部表情,用惊讶、震惊恐怕都不够,改用震撼可能更贴切。他连礼节都不顾了,忙着360度全方位录相,连卫生间也不放过。用这位友人的话来说,有点像天方夜谭,他历来不大看重官方数字,更依赖感官刺激,因为他知道,在一些外国朋友眼里,中国有进步,也不过是小有改善而已。30年前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存现状是不可能隐藏得严丝合缝的,家有几斗粮,邻有一杆秤,哭穷没用,装阔也徒劳。直到这时,他才代国弘威雄先生道出了本不是秘密的秘密:其实中国作家的生存空间如何,他不用踏进家门,也已了然,他并没有嘲笑我们的意思,只是想近距离地接触而已,国弘威雄认为我的戒备是多余的,虽然他能理解。

如今我与他阴阳阻隔,已经无法交流了,但我希望在梦中与他相见,先道歉,再告诉他我真诚欢迎他到我家做客,拿出白肉血肠汆酸菜招待他。今年的白菜是我在小菜园里种的,没上化肥、没洒农药,绝对绿色食品,国弘威雄,你放心地来吧,别忘了带一瓶你家乡的清酒。

张笑天1939年生于黑龙江,1961年毕业于东北师范大学历史系。196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73年开始电影剧本创作。中篇小说《前市委书记的白昼和夜晚》获第四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电影剧本《开国大典》、《重庆谈判》、《白山黑水》、《末代皇后》、《世纪之梦》,电视剧《铁人》、《太平天国》等多次获奖。现为吉林省文联、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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