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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毛泽东

2001-04-24 来源:生活时报 ■李敏 我有话说

爸爸悲凉地说:娇娃,你为什么不常来看我

爸爸晚年的生活是孤苦的。爸爸的内心是孤独、寂寞的;爸爸的内心也是很矛盾、很复杂的;爸爸像所有的普普通通的老人一样,易怀旧、易忆往事;同样是喜欢有自己的儿女亲人在他的周围,希望度一个欢快的晚年,但又因为国事、家事的缠身,使得爸爸的内心感到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无名的苦恼和烦躁。

“文革”中期,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爸爸。这次正好遇上爸爸休息的时间。我们父女俩在一起的时间比往日要长了些。

爸爸除了问问我的工作、生活、孩子之外,就很少再说话。我俩是长时间地相对无语。

“为什么走?当初为什么要走呢?”爸爸望着我,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随后,爸爸顺手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俩又是长时间的无语。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爸爸的话。我能告诉爸爸说我是被迫写申请搬出中南海的吗?我能问爸爸,您看过我的申请报告吗?我能问爸爸,您当时怎么就不和女儿谈谈话呢?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们走了,还会常来看望您!”我也曾这样对爸爸承诺过。

现在爸爸又提起“为什么走?当初为什么要走呢?”说完之后,又是长时间的无语,爸爸仍然在慢慢地吸他的烟……

但从爸爸的神态中看得出,爸爸的心在伤悲,爸爸又在忆那个遥远的当年。

我明白了爸爸这句双关语。

爸爸想起了妈妈,想起妈妈离开延安,离开他的那段痛苦的往事。

本来,我是不该再走开的,就因为我不愿意受江青的闲气,因为我也是一个热血青年,按照我们那个年代的思想标准来要求自己,表示自己要刻苦锻炼,要努力改造思想,不给组织和领导增添麻烦,不给家长增加负担,这是一种积极的进步的思想表现。爸爸一向都很支持我们的进步要求,鼓励我们自己独立生活。我当然知道,爸爸爱我,但爸爸从不娇惯我,就是再舍不得我离开,爸爸也不会阻拦我搬出去独立生活的。

结果,我被迫地搬出了中南海。

离开中南海,我见爸爸的次数真的是越来越少了。尽管我时时想抽空儿回去看望爸爸,可爸爸忙于国家大事,忙于世界大事,有时去了见得着。有时去了,等很长时间也见不着。不少次我都是满怀希望而来,又带着失望独自返回我的家。

我感觉到了,我们父女俩往日那种亲密无间的父女情,明显地不如过去了。

当我离开爸爸的生活区时,爸爸时时惦记着我,惦记着令华,也时时惦记着我的宁宁——爸爸的小外孙。一有机会,爸爸还是抽空儿与我们相见,还特别喜欢逗小宁宁玩耍……

如果我们有几天时间不去看望爸爸,爸爸会漫步到我们家来看看我们,问寒问暖,详详细细地了解我们的生活和工作的情况。

我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忙家务,本来就体弱的我,被这些事情缠住,天天早出晚归。想时常看望爸爸,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被迫搬出中南海以后,再见面的机会就很少甚至没有了。

像这样与爸爸常见常会的日子真的就是一去再也不复返了吗?我有时会这样想,我有时会常常这样地问自己。

爸爸是个很重情感的人。到了晚年,爸爸更是重情,不过这时的重情,已经不像当年那样激动地把感情不加任何掩饰地表露出来。此时,爸爸是上了岁数的人,他的感情显得很脆弱,他时时有深深的感叹。

我们父女俩难得见面,所以相见时我总是希望爸爸能快活,能像往年那样,敞开心扉地谈过去,说现在,道将来;谈生活,说工作,道古论今。我总是希望爸爸能开心,能像往日那样,听到爸爸乐呵呵的笑声;我总是希望……

如今,我住在外边,虽然与爸爸同住在北京市,共居在西城区,一道红墙虽不算高,但要越过这堵墙,随时去看望我的爸爸,这实在是太难太难的事了。

普普通通人家的儿女,也是成家后单独生活的,可他们父母、兄弟、姐妹随时都可以见面;随时都可以去看望父母。他们全家团聚,想聚就聚,想见就见。

可我见爸爸怎么就这样难?!

爸爸真的就不想我吗?不会的。爸爸是爱我的,这一点,我这辈子都是坚信的。

“文革”期间,爸爸曾让妹妹李讷到单位看过我,不久因为我很长一段时间未回去看爸爸,爸爸又让妹妹李讷来看我。妹妹带给我的是爸爸的关怀,带回去的是我平安的消息。

爸爸晚年,疾病缠身,身体的衰老,行动的不便,对爸爸来讲,这确确实实是十分痛苦的事。爸爸把孤苦深深地埋在心里。爸爸再也不愿意让我看到他那颗伤痕累累的痛苦的心!

爸爸把自己给封闭起来了。

爸爸的内心世界渐渐很少很少再向我敞开来。同样,爸爸把思念女儿、爱女儿的那颗心包起来了。

那“娇娃,娇娃”的呼唤声,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

虽然爸爸平时不说,但他内心是痛苦的。至今,那些曾在爸爸身边工作过的人,还时时提起爸爸常常爱说的那句话:

“我的儿女们一年见不到几面,你们倒是常跟常随,他们比不上你们跟我亲呢!”

是的,他们与我的爸爸朝夕相处,日夜伴随,他们细心地服侍着爸爸,耐心地照顾着爸爸,精心地护理着爸爸。在他们眼里,爸爸是伟人,是领袖,是人民的救星,是共和国的缔造者,是……

为爸爸,他们付出了多少心血啊!

爸爸又是一位慈祥的老人,爸爸把对子女的爱、对子女的情,又全部毫无保留地倾注到我们的身上。

爸爸像对子女一样,对工作人员小到生活细节大到婚事,都看在眼里、都装在心上。凡事他都要关心。

人们都知道,卫士长李银桥和他爱人韩桂馨跟随爸爸多年;人们也都知道,他和韩桂馨的婚事,是爸爸给促成的。

这事儿说起来,还挺有意思,我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

当年,李银桥接到家里来信,信上说给他介绍了一位对象。他自己一时定不下来,想请爸爸给他出个主意,参谋参谋。

因为他和韩桂馨同在爸爸的身边工作,接触较多,彼此也都有点意思,但谁也没说。这事当然瞒不过爸爸的眼睛。所以,当他找爸爸给他拿主意时,爸爸对他说:“银桥,你怎么不去问问小韩呀!她比你文化高,你就请她帮你写个回信好了!”这一点化,谁心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呀。当然,他们结婚是后来的事情了。

爸爸的贴身卫士封耀松,跟随爸爸跳舞时,认识了一个文工团的同志,两个人开始交往,谈了不久就吹了。后来又与一文工团员交往,也未成。爸爸说:“速胜论不成,那是要失败的,还是搞持久战好哇!”

说笑声中透着爸爸对卫士的情、对卫士的爱。

爸爸不是光说说就算了。爸爸是真心诚意地关怀他们、爱护他们,当然也就满心希望他们好,希望他们工作顺利,生活幸福。后来,爸爸还真是亲自托原江西省委书记杨尚奎的夫人水静同志当红娘,为封耀松介绍朋友,使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最近,跟随爸爸多年的卫士李连成还深有感触地说起当年在爸爸身边的一件难以忘怀的小事:

1959年秋初时节,在广州时,他就因为陪江青打扑克牌出错了一张牌,惹得江青铁青着脸,瞪着眼睛,火冒三丈地叫起来。

他当时一句话也没敢说,不说话,事也不能算完了,惹了江青那还了得!结果他被江青“罚站”。他心里自然感到委屈。

等解除“罚站”后,他哭了。他哭得好伤心。他想:我要是在主席身边,不用说是为玩,就是我工作中出现任何差错,主席是绝对不会这样对待我。他实在太委屈了,就给卫士长李银桥打了长途电话,把他心里的委屈一古脑儿地倒给了李银桥。

后来,李银桥来电话要他立刻返京。他当晚就乘火车返回了北京。

原来是李银桥把他的事告诉了爸爸。爸爸听了后沉默一会儿说:“连成是代我受罪。叫他回来吧!不要再为江青服务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呀!让她自己呆着去,看她还跟谁耍威风!”

是因为爸爸发话了,李连成才回到北京,又回到爸爸的身边。

爸爸见到他说:“江青对你发脾气,你受委屈了。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跟她计较了。你就给我这个面子吧!”

听了爸爸的话,他的心里好不是滋味,于是真的当着爸爸的面哭了,像个在外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回到了亲人的身边一样。他得到了宽慰,得到了保护,得到了慈父般的关心与爱。

李连成多像我的当年呀!只不过是他把委屈说给爸爸听了,我却把委屈深深埋在心里;爸爸对他是以语言来安慰,对我是以散步来宽心。我们以不同的方式,接受着爸爸的这种博爱。

想起来,我非常感谢这些在爸爸身边工作过的同志们。他们日日夜夜跟在爸爸的身旁,照顾爸爸的衣、食、起、居;关心爸爸的冷暖、温饱。他们以自己的一颗爱领袖的心,温暖了爸爸的心。他们以对长辈的爱,代替着我们做子女的尽了晚辈的孝心,是他们以对老人的爱,填补了爸爸那孤孤独独、凄凄苦苦的心!

1976年的春节,爸爸是在悲伤与凄凉、孤独与寂寞中度过的。我们兄妹三人没有去和爸爸团聚,没有去给爸爸辞岁拜年!据说也没有客人到爸爸身边来辞岁迎新。伴随着爸爸的,还是他身边的工作人员。

这是爸爸一生中最后的一个春节。爸爸像往常那样吃了点米饭和一点武昌鱼。这是爸爸一生中最后的一次年饭。

爸爸身边没有儿女的祝福话语,也没有孙辈们的绕膝之乐。爸爸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身边的工作人员。爸爸,此时爸爸在想什么呢?!

“放点鞭炮吧!你们这些年轻人也该过过节。”爸爸这样说,兴许是在这静静的入夜时分,爸爸是听到了红墙外的鞭炮声响了,才对身边工作人员这样说,说完,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1976年,是一个不寻常的年份,也可以说是个多灾难的年份:一月,人民的总理去世了;七月,人民的老总朱德去世了;七月,唐山地区的大地震;九月,人民的领袖、我的爸爸毛泽东去世了……

有时候,我想起来常常问自己:如果我不离开爸爸,不离开中南海;如果我一直守在爸爸的身边,这样,爸爸除了得到工作人员的关怀外,再加上子女的照顾,爸爸的晚年也许过得会快活些,或许更长寿……

我知道爸爸爱我。他非常想念我,想见到我。爸爸始终在惦记着我,但却见不到我。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想见爸爸的心越来越迫切,但也越来越难见到爸爸。

自1971年以来,爸爸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但具体情况究竟如何?这是党和国家的机密。虽然是爸爸的亲生女儿,我也无权过问。所以我也从不破坏党的纪律,去打听我不该打听的事情。

爸爸是抱病参加陈毅同志的追悼会的。会后,爸爸就病倒了,病情还比较严重,时间也拖得较长。我知道此情况后,抽空到中南海的家里看望了爸爸。

一进屋,我就看到爸爸躺在床上,我轻轻地疾步走到爸爸的跟前,又轻声轻语地叫了声:“爸爸,我看您来了……”我强忍着眼泪。

“娇娃,你为什么不常来看我呢?你以后要常来看看我呀!”爸爸说着拉着我的手,望着我,那眼神里充满着怜爱之情。

我的心里又是一阵酸楚!这是我的爸爸在呼唤我。我含着泪点了头,算是对爸爸问话的回答。我真不知道,此时我该说什么好。我把脸扭向一边,悄悄地把泪水擦去。我不想让爸爸看到我流泪而伤心。

这次,我深深地感觉到,爸爸的心里很孤独,也很寂寞。爸爸是人不是神,爸爸也和所有的普通老人一样,希望得到家里人的关怀,盼望得到子女的敬爱、温暖、慰藉,爸爸同样希望能得到人间的天伦之乐!

这一切对普通老人来讲是很平常的事,可我的爸爸却没有得到。至今想起来这些事,我的心里都感到绞得疼痛了。我为此感到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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