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不能新。新了就浅，浅了容易没味道。金碧辉煌的大殿给我奢华的印象，俗气。寺庙的一截院墙或一角金檐在几个奇妙的角度间挑起，一阵雾过去，刹那间化成白云……那样的感觉最好。我爱老寺里的房舍，尤其爱那门窗。不知哪朝哪代的匠人用黑漆染了它们，日月如箭，连崖壁都斑驳了，它们依旧排成整齐的小方格。从小方格里望出去，天空变得密密麻麻，却乱中有致。那“致”是隐约的，不可捉摸的，无限宽广而又无所不在的。
老寺的凭证是老树。树身高入云，粗到可以四五人合抱。树干常年出没于云雾，始终湿漉漉地长满深绿的青苔。是柔还是刚呢？叶子在高空展开，遮天蔽日。这样高的去处，该是不胜寒了，叶子却不落。古树是长生宝，只有它有资格无视人生的短暂和突然，沉静了一颗心来阅读人世的沧桑。我们已羡慕那树的长寿了，却不知它早已与天地相忘了，彻底无为了，清净了，一瞬与永生已无区别了。我们却经不起那化入无限的大寂寞啊。
寺庙大都建在风景卓绝的地方。你靠近去，只觉凉爽宜人，风声也沁人心脾。林涛如浪，半天才“哗”地一下子席卷过去，消失在不可知的草叶丛中。山路用整齐的石板铺过，时间起码在一千年前。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润，布底鞋踩上去是没有声音的。在林间的石板路上，或行或停或坐，一切听其自然。林间的人胸襟是敞开的，心儿是放飞的。那么充足的氧气，那么丰盛的清风，那么老迈深邃的树林，不受打扰惊动，一刻便是千年。路宛转不可测，忽而无边的竹海自由吟哦，忽而几丛野花微笑无言。山石是自由生长的，可观可枕可卧，小的也够你闭目打坐。三四岁或七八岁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在林间漫游，那时不寻快乐，因为快乐是满满的，时刻流溢着的，充满全天地和全身心的。似乎只要动一动，便发现快乐的巨影笼罩着自己，怎么也突围不了。那就是充实了吧？在那种氛围里，是没有惊悸的，灵魂完全张开，风刀霜剑也化成了甘霖……在童年里，充分自由的生命却登上了“一”，拥有了真正的“天人合一”。只要是事物的美，的善，的真，的本来，在儿童那里早已实现过了。
此刻，雾又来了。而我却将千里外的他乡认作了故乡。
雾来时，一切消失。
雾去时，一切显现。
雾却是来去自如，随心所欲的。
实与虚，得与失，尊与卑，不过隔一层雾。
雾里雾外，红尘实却不实，古寺虚也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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