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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纸条上的小诗

爱的往事
2002-02-19 来源:生活时报 王占发 我有话说

我有生以来仅写过一首诗,是32年前写给同校的一位女生的。诗的韵味虽不浓,但作用不小——它救了一个意欲轻生的花季少女的命。

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肃杀气氛中,出身“黑五类”的学生也受到了迫害。一个炎热的夏夜,听说初三年级有个女生班的造反派要批斗本班的一个“资产阶级狗崽子”,会场就设在化学实验室。我当时上高三,出身好,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去支持造反派这一“革命行动”。我站在人群中往里看,只见主席台上坐着几个身穿土黄色军服的女造反队员,臂上的红袖标格外刺眼。她们正声色俱厉地对那个女同学开展“革命大批判”,不为别的,就因为她出身不好——是资本家的女儿。惨白的灯光下,她低着头朝前跪在地上,着短袖衬衫的身子瑟瑟发抖,乌黑的头发垂了下来,挡住了她的眼睛和脸庞。她有时抬起头,向四周黑压压的人群投去一瞥,露出非常复杂的眼神,是乞求?是哀怨?还是无奈?当我看清她的面孔时,不由得惊呆了——她是那么美,大大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她必须老实交待她对抗无产阶级专政的“反革命罪行”,否则就招来一顿暴打。她不甘心做什么“狗崽子”,极力申辩着:“我虽出身不好,但我背叛我的家庭还不行吗——”不等她把话说完,造反派们就满怀阶级仇恨地痛斥她:“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绝对如此!你出身黑五类,就注定了你一辈子要当狗崽子!”她似乎绝望了,显得非常难过,嘤嘤地哭起来。造反派们并不因她的哭泣而心软,反而勃然大怒,在一片“痛打落水狗”的喊声中又向她抡起了皮带,皮带一左一右地抽打在她的背上,她痛得直叫。她的背在流血,我的心也在流血,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偷偷地溜出会场。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眼前不断浮现出那个十五六岁花季少女凄婉哀怨的样子。

几天后,听说她不堪受辱,妄图“自绝于人民”未遂,被造反派又狠狠地斗争了一次。我的心被剧烈地震颤了,我变得焦躁不安,坐卧不宁,甚至暗暗诅咒起那场“运动”来。她出身不好怎能怨她?为何这样对待人家?我对她充满了同情与爱怜。我躺在床上辗转不眠,她不能死,我要写首诗安慰她,叫她活下去!可是,我这个人从来不会写诗,我紧蹙着眉,笔头咬烂了,纸撕了一地,冥思苦想了大半夜,终于“憋”出一首像顺口溜的小诗来:你要好好地活,因为你没错。一个人的出身怎能选择!严冬一过,必将满园春色。

我把这首小诗工工整整地抄在纸条上,叠成四方形,装入兜里。清晨,我早早来到学校,见她正躬着腰打扫院子(造反派勒令她每天必须早来晚走接受劳动改造),我趁四下无人,掏出纸条给她,低低地说回家再看,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便把纸条迅速地装进衣兜里。

第二天见到她时,她冲我微微一笑,我会意地点点头。虽然彼此未说一句话,但已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从她的眼神里可看出那首小诗起到了作用——她的眼睛放光了。

从此,我们相识了,相爱了。但谁也不知道我们俩的小秘密,为了免遭流言蜚语,我们很少约会。记得只悄悄约会过两次。一次是在一个蒙蒙细雨的夜晚,我和她并肩在胡同里走着,没打伞,也没穿雨衣,她的鬓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我的头发也淋湿了,雨滴顺着脖子往下淌,凉凉的,可我的心却是暖暖的。她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那写在纸条上的小诗,我真的不想活了。我说你应树立正确的革命人生观,你要是不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们就这样一条胡同一条胡同地走着,直到两人全淋成落汤鸡才分手。另一次是在野趣横生的玉渊潭公园。我看着她那黑黑的羊角辫儿说:“你的头发真美。”她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脸涨得绯红,她缓缓地解开发辫,让我尽情抚摸。她又从黑缎子般的秀发中挑出一根长发,揪下来递与我:“留个纪念吧!”我激动万分、欣喜若狂,接头发的手微微颤抖。这不是一根普通的头发,分明是她的一颗心、一片情啊。

不久,我应征入伍。当我兴奋地从学校军管会拿到入伍通知书经过操场时,见她正在那儿等着我。她从我手中接过红红的入伍通知书,认真地看着,轻轻地摸着,眼睛里流露出既羡慕又有些忧虑的复杂神情。她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叠着的纸条来,郑重地递给我,便转身走开。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它,只见上面写着:我永远记得,在我危难的时刻,你送我的那首小诗。它像一团火,温暖我的心窝,谢谢你,大哥哥。

我到达部队后不久,她便去了东北建设兵团。虽天各一方,但经常书信往来。两年后,我提了干,当上一名令人羡慕的年轻军官。可是,按部队当时的纪律,我是不能与出身“黑五类”的她恋爱结婚的。指导员严肃地与我谈过多次话,要我站稳立场,不要因个人问题毁了自己的前程。我陷入极度苦恼中不能自拔,在给她的信中不免流露出一些蛛丝马迹。敏感的她察觉后,便很少再给我主动来信,我焦躁不安,经常面向东北,热切地盼着她的来信。就在我的精神行将崩溃的时候,收到了她一封长达7页的厚信,信的字里行间充满了酸楚。她说造反派抄她家时,她为了表示与资产阶级家庭划清界线,当着造反派的面,违心地打过她的父母。她曾在大会小会上无数次地深刻检查过自己的剥削阶级“烙印”,但均无济于事,从未得到过同情。只有我才理解她可怜她且大胆地爱她,她已知足了,但为了我的前程,她决定以后不再来信打扰我了,这是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让我多保重。看着她那如泣如诉的话语,我心如刀绞,泪水打湿了信纸。

果然从那时起,她与我断了联系,我的信一封封发出,都石沉大海,渺无回音。我终于明白了她的心,她是为了爱而抛弃了爱、为了情而断绝了情。

弹指一挥间,32年过去了,我们始终没有再见过面。但她送给我的那根秀发、那首小诗及那封长信,我却一直珍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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