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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瑶这个人

2002-05-21 来源:生活时报  我有话说

王瑶的生活情趣,有点学闻一多的样子,一大特征是嘴不离烟斗,不抽烟时也常常衔着,那模样自然是一种学者风度。他一口山西口音,音量颇大,边说边呵呵笑,说话快了便有些气急,以至唾沫四飞,我遇到这场合,便要远离着点。这样子,总在他说话得意时才有,大约自觉得立论中每有开发,就不免得意,不免呵呵笑,不免有唾沫,我觉得这是十分可爱的样子。至于他在发怒时却又一样,有一次开会,某君的发言触及了他些许,他勃然大怒,一开口就十分气急,威严得凛然不可犯,颇令人生畏,我最不希望看到他发怒的时候。

但是为我的一桩小事,引得他发怒起来。我在岗位上时,曾邀同事数人共编写一部书,初无异议,到我退下来后,那几位同事纷纷表示辞谢,此乃树倒猢狲散之一例。王瑶听到此事,大为不平,顿时揎臂而呼,继而以烟斗敲击桌面,口沸目赤,劝之不听。然而天下事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他的盛怒,自然也无济于事。不过我对他愤愤不平的态度,心里是感激的。

王瑶是北大教授,他以讲稿编成的一部书《新文学史稿》,是20世纪50年代初最早出版的新文学史,是他用了较长的时间阅读,经积累后独立撰写而成的。于今看来,论点未免受环境限制而未见精辟,但采纳的资料却十分丰富。这部书流行了一阵,至1955年胡风问题出来,书中有关叙写胡风文艺理论部分,以及对“七月”、“希望”等一批作家的评述,恰与时局有抵触,必须删改。岂只是删改,领导人还要他做检查。他第一次碰到写书要检查的事,就未免用心了些,花了不少气力。怎知喘息甫定,不久“丁陈集团”问题又起,于是忙着对书中丁玲评述的部分删改,照例又写检查。至1957年,冯雪峰被划为右派,王瑶的那本书中引用冯雪峰的论点甚多,立即清理出来,又做了第三次自我检查;同时又将运动中被划为右派的其他作家如艾青、黄药眠等一一从书中删去。经一再删改,一部《史稿》已弄得面目全非。我曾探过他的口气,这《史稿》如何改写,他叹口气说,譬如屠场宰割,先割去前后臀后取去前胸,最后成了一副骨架,有骨而无血肉,已不复成形矣。他又表示这类书现时不能编写。只要运动不停,就会有不断的删改,最后终将删到一字不剩。此语果然,至“文革”时,几乎所有作家被全部打倒后,这部书确已片纸不留了。

至于《史稿》的视野,倒大致是宽阔的。编写时鉴于时势所限,有不少重要作家只能略事提及,如周作人、沈从文等。对别的一些文学流派如施蛰存、穆时英、刘呐鸥等,书中已消失无踪。此外,视钱钟书于无睹,遗张爱玲于空白,这些他并非不知,只是为一定的标准所阻难,至于读者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之与王瑶相识,是在他的《史稿》出版之后,书中叙及1948年关于“客观主义”论争的一段,提及到了傅履冰、吕荧、方然和我的名字,颇多微辞。我读后有点不高兴,写信给他,不久有了回信,语意倒还恳切,由此由通信而相识了。以后又因开会、编书等事得以经常接触,逐渐领略了他的性情,爽朗、豁达、幽默兼而有之。

20世纪80年代中期讨论人道主义问题,是由周扬的文章引起的,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初,对人道主义的批判曾达于极点。“文革”后,知识界深感“四人帮”之反人性的暴行,谈谈人道主义是很必要的。王瑶是文学史家,他曾列举过一大批中外驰名的人道主义作家之至今不朽。我看他说得得意时,呵呵而笑,手中的烟斗不时地击着桌面,我不因他的山西口音有了什么隔膜,我只觉得他的可爱。我曾笑着向他说,你可以重新编写那本《史稿》了,而且可以用人道主义思想贯串起来。他笑呵呵地说,留着别人来做吧。那场讨论中,忽生横枝,因为已知道有人批评了周扬的文章,提出了人道主义是资产阶级思想的范畴,讲人道主义必须在前面冠以副词,方可以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相区别并划清界线。在一次座谈会上,有一与会者发言,认为此事甚难,他打一比方,说有一航行于大海的船只,忽遇风暴而濒于覆舟之危急中,适见有另一航轮经过,理应紧急呼救,对方自当将以人道主义加以援救,但必须弄清的是,对方的航轮是否出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来援救的,若然是,为划清界线计,只好不呼救的;即使对方主动来救援,也应严辞拒绝,宁葬身鱼腹而在所不惜。王瑶听后呵呵大笑并说,果真如此,那是孱头,是傻瓜,是白痴,是活该!边说将烟斗在桌上敲击不息。

至20世纪90年代初,他为家事所苦,竟日愁眉不展,不再听到他的呵呵笑声和烟斗的敲击声了。有一年他去苏州开会,宿疾忽发,送去上海急救无效,乃溘然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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