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姓氏很奇怪：郎。名字叫心慧，倒是名如其人，画一手上好的水墨，还会填词，多年以前就有一册《朝花夕拾》，用宣纸抄就压在枕下。他今年已三十好几了吧，苦恋过一次，就一直独身，在徽州大山里一个叫伏岭的小镇上当医生，我们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我坐了火车又转汽车来看他，他正在医院里晒草药，并不见老，只是憔悴了一些。阳光很好，草药味也很好闻，他还是穿着十多年前我陪他买的旧衬衫，见到我，他平静地说：你来了，那口气好像我们分别才两三天。
我在伏岭住了七天，七天里檐雨一直滴滴答答，这是雨季来临，我心里有些歉意，好像这漫天飞洒的雨丝是我牵带而来。院子里有一棵桂花，叶子像是用塑料做的，还有一丛竹子，在雨水里淋得哆哆嗦嗦的。朋友住在二楼，一小间旧木板房子，窗口四周爬山虎枝叶掩映，整个老房子散发出一种木质气息。我每天捧一杯茶站在窗口看，四周都是青山，深青浅黛，朦胧在烟雨里，山上映山红开了，像东一堆西一簇的篝火，任再大的雨水也浇不灭。我有些寂寞，就到药房找他，草药味清凉如水，我靠在药橱上，药橱高大到屋顶，一层层的小抽屉，写着：天麻、甘草、忍冬——他在用石槽子碾药。我说：刘春到深圳去了，现在是千万富翁了。他淡淡地说：我晓得，在电视里看过。我说：王大庆和陈娟双双出车祸了。他仍淡淡地：不是说考到北京去了吗？我说：就是在北京出的车祸。他说：噢……
我们一时相对无语，我回屋换了衬衫，洗过挂在窗口屋檐下，三四天了总是不干。去翻他的书，《朝花夕拾》还在，读一首“南歌子”，再读一首“采桑子”，天就暗了下来。朋友还记得我爱吃竹笋，天天到山上采一把，我用菜油清炒，炒山蕨、炒草菇，也用竹笋烧肉。李渔说竹笋烧肉最相宜，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笋烧肉是两样占全了。我不放酱油与味精，取其天然滋味。做好后就去药房叫他，我说：我做了笋烧肉，陪我喝酒吧。他说：你先喝，我碾完了就来。我喝了三杯，又喝了五杯，才听见木楼梯吱吱呀呀地响，雨似乎又落大了一些。他先喝了一杯，说：明天我陪你去后山看江南第一关，古道在悬崖上，一直通到浙江，古书称“徽杭锁钥”呢。他这话说过两三回了，却从没带我去看，我也没有去看的念头。他又说：我有些寂寞，也有些痛苦，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写诗。我说：有四种方法可以摆脱痛苦，自杀、宗教、精神病，还有一种最好的方法是艺术创作，写诗是艺术创作呢。他说：真的呀，可我越写越淡，淡得人像一杯白开水。
酒喝到一半，我们举伞外出，他找人下棋，我在街巷里转悠，看木雕砖雕，看老井和墙上烟薰火燎的古旧画子。后来我去对他说：我们回去吧。他答：不急，不急。我说：我想坐车走了。他仍埋首棋局，说：急什么，再住半个月，新茶和笋子有的是，你在家里吃不到这么好的，我呆了十几年了也不急，总是落雨，草药是晒不成了。
我先回去了，人是睡不着，雨好像一直落到枕上来了，起身用手捏一捏晾着的衬衫，还是没干，残酒剩菜还在，又喝了三五杯。雨淅淅沥沥的，好像又大了一些，我坐着，想着老朋友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