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往脚上穿皮鞋的时候，我都有些厌恶，我特别想穿布鞋，那种家常的手工的布鞋，就像当年我特别想穿皮鞋一样。这样的轮回真是一个悖论。
我差不多一有机会就在一些小商品市场里寻寻觅觅。在都市，什么样款式的皮鞋都应有尽有，但是你要找一双布鞋，那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困难。我的脚穿皮鞋穿得臭不可闻，我想象着穿上一双透气干爽的布鞋，走在乡间开满蒲公英的田路上，看菜花如金，听蛙鸣如雨，那该是多么赏心悦目的事情。我跟母亲一讲，母亲说，我都看不见穿针引线了。我只得有求于大姐，她说，现在有谁还穿布鞋子啊！但她最终架不住我的再三恳求，只得答应为我“重操旧业”，可没过几天她就打电话来说，我没有麻线，又没有纳鞋底的针，更找不到顶针，这鞋子你要我怎么做？事情后来就不了了之。可我的心不死，我仿佛入了迷一样想穿手工布鞋，想当年我也是这样入了迷想穿皮鞋，看着蹲点干部、下放知青皮鞋擦得雪亮，一走路鞋钉嘎嘎响，眼红极了，最直接的想法就是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了就做一个穿皮鞋的城里人。我的这种由布鞋想皮鞋由皮鞋盼布鞋的心理是人在许多方面的一个误区。比如：当年穿老棉布的我们最想穿的是化纤衣服，的确良才出来时说要穿18年才坏，不穿，放在衣箱里18年也得坏，真是神奇极了。还有绦纶、尼龙，穿在身上不褪色，笔挺。有人还把日本化肥袋子剪裁下来做裤子。而现在，城市人最爱穿的就是从前的棉布棉麻衣服，这类衣饰最时尚。又比如吃素，吃素是世界性的潮流，大都市里野菜、素菜卖得火，而当年我们天天吃素把眼睛都吃绿了，就想吃肉，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肉，天天有肉吃那就是共产主义，村支书儿子吃肉，堆在饭碗上故意馋我们。现在的鸡鸭鱼肉让许多男人大腹便便如八月怀胎，时尚男子又流行小腹扁平，从前没有油水的男子就是这样，现在却成了最性感最有活力的男子。再比如我们多年来一直住在城市以外的乡村小镇，我们多想做一个都市里的人啊，在某个小区三楼之上安一个家，三室一厅的房子，楼下就是商业步行街，这是许多人的梦想。而在国外，据说穷人才住市中心，富人都在郊外乡野山林间造了别墅，开着车子上下班，住房四周有林木、草地、菜畦、果园。现在我们这儿富裕阶层已经开始置办这样的家了，他们人在摩天大厦里，最向往的却是古镇古村，你该明白西递周庄那些地方为什么总是游人如织了，只有这些都市文明人才对这些地方感兴趣，他们乘着乌篷船，看两岸民居和耕作的农人，感叹道：这真是田园之乐啊。可身在田园之中的农人没有一点快乐，他们只是羡慕那些锦衣玉食来自都市的游客。
人总是在悖论之中，人类总是在两难之中，从晕到素从素到晕，从城外到城里从城里到城外，从布鞋到皮鞋从皮鞋到布鞋，好像人类的两只脚就一直这样在皮鞋布鞋这两双鞋子之间来回走着，走得再远也走不出这两双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