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老舅和舅母常常带给我们的是这样一些消息：
那个写字台，有个人20块钱拿走了。
那个床，有个人10块钱要，说是要拿去看瓜的时候用。
自行车25块钱卖掉了。
……
旧的物件，已经不怎么用，扔了可惜，就放在老舅的铺子里。那个铺子，同时也是个消息集散地。东西在那里逐渐走散，换回来几张钞票。这些钞票最终的走向，没有人能记得。
那张桌子，是我们家兄妹三个都用过的，我上初中时打的，当时的新式样。抽屉和小柜里面，还有我写的字。刷过两遍漆。桌子上原来是放着一个装着小日光灯管的台灯。那个台灯和桌子，大哥用过，我用过，小妹用过。
那个床，是我亲手包的。有一块地方，踩坏了衬木。它那么大，应该是被分成两部分用的，现在，也许已经坏了。它应该是架在一条水沟上面，上面搭起了瓜棚。条纹和蘑菇花纹的布上，在那个夏天沾满了瓜汁。
自行车原来是父亲的，已经很旧。父亲第一次脑梗塞之后，就不再骑它了。我用它学会的骑车，学车的时候，我和它一起掉到了桥下，我先下去，它后下去，砸在我身上。我上高中骑的也是它。老式、加重的永久牌，结实得令人感慨。老舅说，应该是个收羊皮或捞鱼虫的人买走的，便宜，随便在哪里一放，没人偷，偷走了也不会太心疼。
现在屋里仍在用的东西，最旧的可能是我的那辆自行车了，它跟了我十二年，还在为我服务。
旧的东西，上面有我们自己，或者与我们关系密切的人的痕迹。它原来是新的，是因为这些痕迹而变旧，这使它的去留不再只是个价格问题。因为熟知它们身上每一处伤痕的来历，因为用着它们就像穿着一双旧鞋，不夹脚，不陌生，随意，你闭上眼睛，把脚放进去，脚立刻就知道它要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现在，这一部分没有了。你不知道它去了哪儿。
这一块空白成了一个谜。
它空空的，使人常常想起原来填在这儿的某个东西。
得到这一块的人，会因此想起它的经历吗？我的一个朋友，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原来的电脑主人把桌面背景设置成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陌生男子。有一点疲惫的面孔。这是电脑的主人吗？是男朋友？要么是个不相干的人？无从知道。朋友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个图删掉，换成自己想要的图。
我们家曾经养过好几条狗，都是从小狗开始养。听说和看见有人收养了别人家的大狗，就觉得不对，怎么不对说不清楚。现在看来，应该因为是旧的东西，包括狗身上，带有我们无法弄清楚的信息，我们不知道它代表什么，它是什么来历。原来的主人，在和它相处的时候，同时倾注了别的什么——感情？
这使我们感到无法解释的陌生。
我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和我们家卖掉的东西不期而遇，但我再没见过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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