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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昭怀抱儿子的遗像 |
两年前，16岁的张冲在北京一所私立寄宿学校被同学无故撞碎睾丸，不甘羞愤自杀身亡。该校的招生简章中承诺：封闭式管理，老师24小时伴读……那么，学校对这个学生有监护责任吗？
7月25日，法院对张冲自杀身亡案作出终审宣判：博文学校赔偿张昭夫妇总计17万余元。8月5日，张昭夫妇将停尸两年的爱子火化。
张昭（张冲之父）：忘不了1998年11月20日那个横祸天降的悲惨日子。那天上午，学校给我来电话，说张冲犯病了，心脏不好。我说，不可能！我儿子怎么会犯心脏病？当时我并不相信，就疏忽了。到下午一点多钟，学校正式通知我，说张冲被人打坏了。我急了，赶快开车，时速160迈从高速公路来到房山。
记者：当时没有报案吗？
张昭：把孩子送到空军医院后，我连夜冒着大雪去房山公安局报案。到了公安局，被告知必须有医院证明，我又返回医院，然后连夜二上房山公安局，公安局马上派人抓捕了罪犯。他们很奇怪，问我：“这样大的事情，学校为什么不报案？”没想到，过了两天，罪犯被学校取保候审了，事发第四天就开始上课了。张冲特别不能理解，问我：“爸，学校怎么能这样？我被打成这样，怎么还让他回校上课？”同学们给张冲打来电话说：“董某回学校更牛了。”而与此同时，张冲喜爱的书被老师没收，座位由第三排挪到了墙角，宿舍也被调换了。
1999年3月21日张冲自杀身亡。
记者：为什么学校会那样对待张冲呢？
张昭：学生如果被打伤，保险公司一分不赔，如果是意外伤害，则能赔几万元。学校几次要求张冲以及我们家长谎称他是从双杠上摔伤的，被我们拒绝了。我们拿出高额的学费就是要教育孩子如何做人，不可能为几万块钱教孩子说瞎话，如果那样对得起孩子吗？我们和孩子都不能接受学校的打算。当时孩子反复问我，“我被打成这样，学校为什么还要我说谎话？”我只是很随便地对他说：“你不说就行了呗。”我这话并没有解除他的心理负担。
我后悔呀，我当时没有重视这些其实孩子特别重视的“小事”，只是劝孩子“先治病”。孩子本来已经受到了致命的身体、精神伤害，还在手术台上躺着呢，学校就做出这样是非颠倒的事情。
记者：孩子临走前，家里事先没有一点觉察吗？
张昭：他从小就很坚强、活泼、开朗，出事后，心理、性格都变了，变得郁闷寡欢，他母亲天天陪着他。他问我：“爸爸，我会不会成为小太监？”我开导他，给他讲司马迁宫刑著《史记》，讲郑和下西洋，讲蔡伦造纸，告诉他只要有雄心大志，残疾人也可以成就事业，为祖国、为人民做贡献。可是孩子毕竟太小，有很多话理解不了。这时候，他多么需要来自学校的关怀，而学校对他的歧视性态度，无疑对他是又一沉重打击。
张冲死后校长抱着我哭，说张冲是他的得意弟子，可以随便推开他的门跟他谈几个小时。可是，张冲备受身心煎熬的时候，他们连个电话也没来过啊！他们等于抛弃了孩子啊！
孩子临死之前，几次对我说：“老爸你放心，这算不了什么，我死都不怕！你忙你的，你看我不是挺好吗？我没事，爸爸你放心。大不了一死，我活着就要做人上人，否则我宁愿去死。”临走那天他把家里所有人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的，没有洗的衣服全帮他妈妈洗了，还在厕所里放了一盆花，他妈妈还挺高兴的，还以为我们的孩子好多了，能帮妈妈干活了。
他一直卡着腿走路，我想带他坐车出去遛遛，都不行。
记者：当时冲突到底是怎么起来的？
张昭：张冲事后告诉我的情况是：早晨七点刚过，他下了早自习，准备下楼吃饭，遇见了董某、冯某，他以前与这两个学生素不相识。
“你叫张冲吗？”董某用胳膊拦住张冲。
张冲拨开，说：“我是张冲。”
“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不认识你。”
“我叫你认识认识我。”说完就把张冲推顶到墙上，用膝盖猛击他的下部。
记者：既然素不相识，他们为什么下此毒手？
张昭：这对我也是个谜，可惜法院并没有帮助解开这个谜。
住院期间，有三个女同学每个周末都背着学校来医院看张冲，张冲自杀后，其中一个女孩马上转学了。可惜当时没有重视这事，现在失去了和她们的联系。
董某的口供也说他们与张冲素不相识，无怨无仇。大夫说，男孩子的睾丸是很活的，受到撞击会移开，只有突然、猛烈的撞击才会撞碎，而且医院检查时发现，孩子的耻骨都钙化了，是受伤后的增生。睾丸粉碎性撞伤，耻骨撞伤，这就是要把人往死里往废里撞啊！（异常激动）原因是什么？是走读生对寄读生的嫉恨，还是中学生谈恋爱？我现在说不好，不能确定，但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要查明真相。
记者：在法庭上学校说张冲带领其他同学追打董某是怎么回事？
张昭：学校描述这场事故是学生之间相互打架，这是一种歪曲，是对我们孩子的侮辱。我的孩子从小就生活在与人为善的家庭，不会骂人，更不会打人。
张冲班里那天倒真有十几个男同学替他打抱不平去了。事后，有十几个男生因不同原因受到程度不同的处分，布告处罚。可偏偏把人的睾丸撞碎的学生，没有被处罚。记者去学校采访，随机问到的同学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正常吗？现在这些学生还在校，有压力不敢说，将来有条件，我要跟他们谈。
走读生董某能在学校规定的7点半之前闯进学校，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更无人在现场阻拦。张冲被打以后又被拖到教室里面，独自一个人躺了40多分钟，同学们上课的时候才发现他，校方的报告说他“全身抽搐”，同学们这才把他背到校医务室的。
记者：从相片上来看，张冲英俊而聪慧。
张昭：可以这样说。这个孩子结合了我俩的优点。听说张冲没有抢救过来，医院护理过他的好几个护士都哭了，孩子纯真、善良、无邪，她们觉得太可惜了。
小张冲多才多艺，滑冰、跳舞、打保龄球、唱歌、画画样样行。他从小就有画画的天赋，6岁时已经能创作出比较成熟的国画作品，8岁时就有作品在北京晚报等报刊上发表。上小学时，他拜到国画大师娄师白的弟子、齐派知名画家郭钟勇门下，与本科生一起接受正规的中国画技法和理论的系统训练。
1999年8月17日，房山区人民法院做出判决：被告人董某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张昭夫妇没有到庭，法院说“因为联系不上”。
2000年3月10日，张昭夫妇向北京市一中院起诉称，博文学校未尽到管理和监护责任，致使其子在校期间被同学致伤，后自杀身亡，要求博文学校向其赔礼道歉，赔偿经济损失120万元、精神损失180万元。
张昭夫妇认为，博文学校收取了他们2万元的赞助费以及一学期7800元的学费，称自己是24小时陪读封闭式全日制私立学校，很明显，学校没有尽到义务。而且，在张冲接受治疗期间，学校既没有主动前去看望，也未打电话慰问，学校的漠不关心造成了张冲的巨大精神压抑和最终自杀。
一审法院认为，在学校的管理范围内，张冲受到伤害，学校负有管理不善的责任，对张冲由此造成的经济损失及对张冲父母造成的精神损害，博文学校应在加害人赔偿范围内酌情予以补偿。
与此同时，法院不认为学校对学生有监护责任。博文学校与张冲之间系一种管理与被管理的关系，张冲父母要求博文学校对张冲承担监护责任，没有法律依据，所以法院不予支持。
当时许多业内人士对此提出异议。张昭夫妇不服判决，提出上诉。
记者：过去的两年，您把全部精力都投入这场官司中去了吧？
张昭：是。这事对我们家是天大的事。如果讨不回公道的话，我们也想到过死。各种念头可以说都在脑子里闪过。但上有老父老母，不能无所顾忌。现在体会到人不会轻易死的。
记者：您的事业、生计怎么办？
张昭：我的企业过去有160多人，现在缩减到80人，以前有一个印刷厂，一个装订厂，孩子走了的头一年，每月倒赔几万元，我当时方寸已乱，根本没有心思经营。后来，我把装订厂关闭了，目前企业只是在维持。我深深体会到老百姓打个官司太艰苦了，没有企业做后盾，我早就打不下去了。
医疗费本身4万多元，停尸费一天30元，医院照顾我，折半算，两年半也得近两万元。一审开庭之前，我把各报刊的报道集纳起来，印了近10万份，我们厂子的工人自愿拿到北京各个路口替我散发。
我和爱人都已经年过半百，中年丧独子，我们大半生的心血可以说付之东流了。孩子的母亲为了照顾他，放弃了多少次出国的机会，丧失了多少机遇。今后的痛苦也无法弥补。
记者：老人们能经得住打击吗？
王志达（张冲之母）：孩子的外公眼睛都哭瞎了，孩子自杀吃的正是他的药，当时他顿足悲叹：“吃了我的整瓶的心律平呀！”这两年都不敢跟老人提这事。
今年7月25日，北京市最高人民法院做出终审判决：博文学校给予张昭夫妇精神抚慰金8万元，赔偿因张冲人体损伤造成的经济损失4.8万元，给付张昭夫妇相关合理损失费1.5万元，退还张冲赞助费学杂费2.7万元。
北京市高院认为，监护人可以将监护职责部分或全部委托给他人。博文学校在招生简章中承诺：封闭式管理，老师24小时伴读。张昭夫妇据此将孩子送往该校寄宿学习，应视为家长将未成年子女的部分监护权委托给学校，学生在注册登记和交费后委托关系成立，由此即产生了学校要保证张冲在校期间人身安全的监护责任。
张昭说，“感谢高法的法官们，在国家法制尚不健全的情况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主持了公道，伸张了正义。这个案子对社会也将产生深远影响，毕竟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血的教训。衷心希望教书育人的私立中学引以为戒，司法、教育界对言行不一的学校予以惩戒，净化教育环境。”
据悉，多年来，校方是否应承担监护责任一直没有定论。有关人士称，该案的终审判决对校园暴力案件的判决具有一定借鉴意义。
（《北京青年报》2001.8.7刘菊花 文 邱斌斌 摄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