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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常书鸿

2002-10-10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常书鸿1992年参加浙大95周年庆典照片

我同先生无亲无故,比他小三十多岁。只是在书报杂志上看到过他从法国回来创办敦煌艺术研究院的事迹,留下印象。1962年,我从劳教农场出来,举目无亲,带一卷破烂铺盖,四处打零工。蓬首垢面的我,走在路上同乞丐没有两样。在靖远县城一家供驴马车歇脚的小客栈里的炕上,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毛遂自荐,要求到研究所工作。

没想到,先生看完了信后,立即同甘肃省公安厅联系,调阅了我的人事档案。又着人找到一些我的画、我以前发表的文章和别人批判我的文章看了。然后给公安厅打电话,说他想用我,问有什么意见。但我的右派身份,开除公职劳动教养的历史,都成了我去敦煌的障碍。这事卡了很久。但先生决心大,争取到文化部副部长徐平羽的支持。公安厅给我摘了右派帽子。从此我的人生之路,拐了一个大弯,前景开阔起来。

先生兼任兰州艺术学院院长,那时正在兰州。我去敦煌以前,约我谈过两次,他说,你到那里,先要做大量的洞窟调查,积累起足够的卡片。佛经深奥多义,要尽可能吃透。要熟悉西域交通史和瓜沙地方史,许多经卷文书不能不看。我看你的信,少年气盛,锋芒毕露,怕你急于求成,没这份耐心,你要注意。画画也一样,敦煌壁画有敦煌壁画的基本功,不是用写生技巧画得很像就行了的,要参透,也得扎扎实实,下几年工夫。功夫是急不来的,你要沉得住气。

一到敦煌,就没有这种同先生谈话的机会了,都忙得不得了。先生雄心勃勃,要筹办一系列国际性学术会议,纪念莫高窟建窟1600周年。光是准备论文,就不许从容,何况还要临摹,还要编辑出版《敦煌全集》。形势的发展要求突出政治,百忙中又加上一个开创新洞窟、创作新壁画的任务。先生常年在外奔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文革”一到,先生成了革命对象。把我这个右派分子调进敦煌这件事,成了先生反对革命的证明。先生被打翻在地,被称为老牛鬼,敦煌文物研究所被称为夫妻黑店。我则被说成他们的黑帮死党。打先生打得最凶的,不是那些挨过整的人,而是那些先生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人。有个姓孙的人,有次一挥手,先生就口角流血,再一挥手,先生的一只眼睛当场就肿了起来。肿包冉冉长大,直至像一个紫黑色的小圆茄子。革命群众惊呆了,一时鸦雀无声。

所里分成了互相对立的两派。两派都忠于毛主席,指责对方不忠。比忠心也就是比凶狠,对先生争相批斗,轮流抄家。他夫妻俩被赶到一间狭小的废弃库房食宿。为寻找罪证,他家里的地面被挖得孔连孔,顶棚撕得七零八落。有些事不说这一派要打,说了另一派要打。身上旧伤没好,又加上许多新伤。先生满口的牙,被打得一个不剩。

1968年,先生的批斗会少了,除有红卫兵来串联,临时举行现场批斗之外,大都是监督劳动。先生脊椎受伤,不能站立,劳动时只能用两块老羊皮包住膝盖,两手撑地,跪着爬行。给他的任务,是喂猪。所里有一头约克夏,养在伙房后院里。先生每天爬去,跪着把猪食切碎拌匀煮熟,打到面盆里,端下锅台,再端起往前放一步,爬到跟前,端起再往前放一步,再爬到跟前,就这样一端一爬的到猪跟前,倒给猪食,再往回爬,端第二盆。猪一饿,就要吼叫,听到的人就要朝先生吼叫。为此,先生一天到晚,不停地来回爬。院里堆着煤,以致身上乌黑。他似乎并不在乎,说喂猪时想起了李白的诗:“跪进雕菰饭,月光明素盘。”

1969年,处理了我们几个的案子:常书鸿戴反革命帽子,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留所监督劳动。常的妻子李承仙开除党籍,工资降六级。我工资降三级。

后来韩素音到中国来,向周恩来提出,要见常书鸿。常、李因此都被解放了。事后先生客居兰州,成了新闻人物。听说,由于他在国外的影响,和周恩来的关照,许多党政军要员都去同他结交,连西北的最高领导,也都是他家的常客。

我的妻子在下放时死了,只留下一个三岁的女儿。我想常书鸿他们判罪比我重,都没事了。我干吗还有事?便请假带着孩子到兰州找他们。开门的是李承仙,满面笑容。见是我们,一愣,眼睛里闪过一丝尴尬和思考。紧接着又满面笑容,让进屋里,摆出糖果。她放低声音,问那些信,还有诗呀什么的,都还在吗,赶紧烧了。他俩又陪着我看他们的照片,都是他们新近和国际国内名人党政军领导的合影。我翻了几下,抱起孩子,说,我们走吧。李拿了一袋奶糖,塞给孩子,说,今天真不巧,马上有客人来,不然的话,吃了饭走多好。我走在街上,越想越气:没问我境遇怎样,没问我来兰州干吗,也没问我妻子怎么没来。“文革”中我妻子几次到莫高窟看我,给他们送药品,送小报,送食品,他们都很喜欢她,见了很亲热。

几个月后在酒泉地区招待所,我遇见了先生的一个老搭档,他告诉我,先生处境并不好。他说,咫尺侯门深似海哪,他一介书生,能玩得转吗?那天要是有人来了,你一个衣服破烂、阴沉粗暴的家伙,他怎么个圆转法?

70年代末,右派平反,我得以“归队”。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接到先生的一个电话,约我到台基厂外交部招待所他的住处见面。几年间,他和李承仙都老了许多,眼袋下坠,皮肤松弛,透着一股子疲劳劲儿。我问身体怎么样,他们都说还好,只是容易累些。一直想回敦煌,一直回不去。不是上级不许,而是打倒他的那些人不许。先生只能客居兰州和北京。

我劝先生算了,已经七十多岁,能放松休息最好,何必非要到一个敌对的环境里,去没完没了地拼搏求存呢?先生不这么认为。他说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他把毕生的精力都贡献给了敦煌,就这么糊里糊涂被赶了出来,怎么想都不得安心。这些年来,他频频上书中央,要求重回敦煌,都没有下文。中央有关领导曾下令调查此事。调查旷日持久,缠来缠去缠不清。调查报告一厚本,最后各打五十大板了事。(《读书》200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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