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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日周在长治(上篇)

2002-10-20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吕日周在长子县城和老百姓街头对话

长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曾被称为太行山上党地区“洗脚盆”的长治市,仿佛一夜之间成了明星。长治市委书记吕日周也继80年代初他在山西原平县的改革实验之后,再次为世人所关注。

我想搞清楚:长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吕日周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我没有料到,长治让我看到的第一台戏,是市委市政府领导与市民的一场公开对话。

8月30日凌晨6点,长治市八一广场。

我赶到广场时,广场的东南角已经聚集了一两百人,凌空挂着一条横幅,写着“创建全省最安全城市对话会”。横幅下站着一排人,最中间的浓眉高个是长治市委书记吕日周,紧挨着吕日周两侧的是政法委书记王云亭和副市长常反堂,接下来的是市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公安局长等穿制服的人。

这次广场对话只是2000年初以来长治市、县级领导以及两级所属各委办局领导数百次与市民在公共场合、电台直接对话中的一次。

吕日周是大嗓门,他那浓重的山西大同土音在广场回荡着:“刚才有位妇女拉住我,要感谢我,为什么感谢我?她告状7年,告什么?7年前,他男人在长治被杀死了,公安局破不了案,抓不住犯人。她找到我,告诉我,她看见犯人的妻子怀孕,犯人到底是跑了还是在家?不在家,犯人的妻子怎么会怀孕?我要求公安局迅速破案。结果案子不到7天就破了。半年前,有位同志告诉我,晚上骑车,有强盗抢东西。这怎么行!在我们这个地方生活,没有安全感怎么行!今天我们来广场和大家见面,就是要直接听取大家的意见,现场解决问题。我们要让群众有反映问题的渠道,今天就是一个渠道。”

长子县丹朱镇西寺头村党支部书记说:“我2000年12月12日担任党支部书记,2001年3月对村原来的财务账进行了审计,查出违纪资金67.5万元。我们向县纪委汇报,县纪委至今没有答复。”

吕日周当即答复:“我马上让市委办公厅通知市纪委和县纪委,今天上午就去你们村解决问题。你回村等着吧。”

市民就上访不解决问题、出租车申请手续复杂、向公安干警报案不受理等反映了情况。

一位市民对市政要求拆除居民住宅一楼窗户防护栏杆有意见,说:“护栏拆没了,安全有问题。”

吕日周解释说:“按传统习惯,城市到处是护栏,到处是墙壁,安防盗门,安防护栏杆,我们都要求拆掉。市委市政府的围墙不是拆掉了吗?我们要把长治市建成全国第一个没有栏杆没有围墙的城市。有人批评我们太着急,但是群众批评我们还很慢。群众有问题不解决,报社的同志要公布,公布了不解决,群众都知道了,他们就有压力。”“他们”是谁?当然是各级党政机关各级领导,包括市委市政府和他吕日周本人。

吕日周话中有话,一个小时的对话会不可能把所有的事儿都说到。当初市委市政府的围墙和围墙外的临时建筑,就在他的强力推动下拆除。有人顶着,他就让报社记者拍照片曝光,让全市市民的眼睛盯着拆。他说,长治市“拆墙透绿”,市委市政府要带头。

这么一拆,把一个市民望而生畏的神秘大院,拆成了24小时人人可以进出散步游乐的公园,把以往戒备森严的官场象征变成了一个公共场所。里面有花坛、草坪、石雕;还养了400只白鸽子,雇了个河南小姑娘看着,每月200元工资,每天喂三四十斤玉米。鸽子不怕人,四处徜徉,你可以走过去摸它们的头;你动作大一点,鸽子呼啦啦飞上了天空。大门外人行道安放了十几种健身器械。

曾经是市委市政府大院的公园里有三块大石刻。大石刻上写着三个不太讲究然而毋庸置疑的“数学”等式:“开会+不落实=0”,“布置工作+不检查=0”,“抓住不落实的事+追究不落实的人=落实”。

这三个等式,是吕日周2000年初到长治担任市委书记后,暴风骤雨般地清除官场流弊、督导官场改变工作作风的核心口号。公园里还有许多太行山取回来的巨石,这些造型各异的巨石上刻着吕日周撰写的咄咄逼人的其他口号和要求,比如:“到基层≠深入基层”,“见群众≠深入群众”,“发现问题没解决≠深入人心”等。

“一个星期太久,只争朝夕”

“吕日周不按官场的规矩办事,人家是扰民,他是扰官。”“吕日周搞形式主义。”“吕日周做秀。”“吕日周急躁。”“吕日周骄傲。”“吕日周花花点子多。”一进山西,就可以听到关于对吕日周的议论。其实,在北京也能听到这些议论。

骑自行车下乡调研,早上6点在农村、工厂、机关给党员干部讲党课,十几次吃住农民家了解民情,去濒临破产的国有企业和工人同吃同劳动,到广场与市民面对面公开对话,“文化大院”歌咏活动,“拆墙透绿”、“不让黄土见天”、让长治市像欧洲城市一样美丽,村村通公路,户户有电视……都在被议论之列。

吕日周出身贫苦,父亲是1945年的老党员,是他的老家——大同市落阵营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他1969年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1983年任山西原平县县委书记,之前当过锻工、村党支部书记,在省委农工部和政策研究室工作;1988年参与筹备朔州市,1989年任朔州市市长,1990年任山西体改委正厅级副主任,半年后任主任。

他曾经有《给太平官画像歌》,其序曰:“有人精于‘不做事没事’和‘做事会出事’的为官之道,也精于‘不好说,说不好,不说好’的为官之道,世故圆滑,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余深恶之,为之画像。”其歌曰:“要发文件,等待实践。要去实践,等待文件。啥都不干,难找缺陷。不做事情,不担风险。组织考核,没有缺点。如此结论,形成经验。……善于重复上级的话,从来不去具体化。这种官本事大,能把真话说成空话。不结果实光开花,花儿开得像云霞。你没饭吃去找他,他只是回答:吃饭对人意义大,吃饭好处有十大。他给你说顿空话,能把你气得肚子大。”

2000年2月26日,在长治市经济工作会议上,长治人领教了“吕日周风格”。

吕日周发表了上任后对长治党政干部、纪律检查干部、国有和民营企业家的第一次大会讲话。这次讲话被长治人认为是吕日周的“长治施政纲领”。

据当时在场的人回忆,吕日周的讲话没有套话、空话、大话,结合长治具体情况,讲危机,讲使命,讲思路,讲方法,拉开了要在长治大干一场的架势。

吕日周说,截止到2000年,山西20年时间,经济发展水平从中上游下降到中下游,又从中下游下降到最末尾。“20年前的标兵我们望尘莫及,当时的追兵也变成了我们的标兵。此时此刻,不知同志们是什么心情,不知同志们有何想法。……作为省里的一名中层干部,山西今天的落后,我也有一份责任,深感愧对人民愧对党,愧对祖先愧对子孙。我们确实落后了!我们再不能慢慢腾腾了!”

长治是什么情况?长治辖治太行山南麓,310万人口,所辖两区十一县中,有4个国家级贫困县,一个省级贫困县。和山西六个省辖市比,1999年,人均GDP倒数第一,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绝对值倒数第二,增幅倒数第一。而且,长治市是山西有名的“贼城(城区小偷多)”、“脏城(城区脏乱差)”。“解决长治问题,金银铜铁都不行,需要金刚钻才行!”他说。

他说:“前几天,有位老农跟我讲:‘我们养鸡是为了下蛋,养牛是为了耕地,养干部是为了致富。可是,我们没富,养干部没用。’人民群众批评我们的话很重啊!”

不久,吕日周针对长治官场“懒、散、软、拖、满、宽、浮、脏”八大顽症开展“三深(深入基层、深入群众、深入人心)”、“三敢(敢于吃苦、敢于吃亏、敢于惹人)”、“三带(带头、带动、带领),总结出了“五步曲工作法”,即“寻找问题,发现问题,公开问题,解决问题,追究责任”。

2000年2月12日吕日周正式上任时,刚过55岁生日一个多月。他到长治后提出的“一个星期太久,只争朝夕”,既是对长治干部提高工作效率的勤政要求,也是他想造福一方的人生一搏。

长治干部舒舒服服过日子的生活结束了。他们领教的岂止是“吕日周风格”,而是即将来临的“吕日周风暴”。

“宁当实事求是的倒数第一,不当弄虚作假的名列前茅”

吕日周在归纳官场作风八大顽症时没有把“假”列进去,但是他深深地知道“数字生官,官生数字”,在数字上弄虚作假对官场生态和社会风气的毒化,“假”是排第一位的。他在《山西省改革开放分析》中,便对“上级对下级安排指标,层层加砝码,马到成功;下级对上级呈报成绩,级级加水分,水到渠成”的腐败现象深恶痛绝。

他1995年在《山西日报》的“山西内参”上发表文章:“浮夸是改革的大敌”。他在文章中用个性化的语言说:“一定要将下面‘香喷喷’的经验、‘活生生’的行动和那些‘血淋淋’的事实、‘臭烘烘’的问题拿回来摆到桌面上。我们不需要那些吹起来的‘猪尿泡’、踩扁了的‘烂苹果’、官僚主义嘴里的虚套子和会计笔下的假数字。”

他看准了,要整顿长治官场作风,必须先拿“假”字开刀。市乡镇企业局是头刀菜。

2000年3月初市乡镇企业局纪委书记给吕日周写信,痛陈乡镇企业和其他职能部门统计数据造假。吕日周抓住这个典型不放,让《长治日报》立即见报,要求全市相关部门和县区实事求是挤水分。

乡镇企业局局长李照汉坐不住了。他去找吕日周诉苦:“吕书记,乡镇企业统计数据有水分,我以前也挤过。但是统计数据水分问题是一个社会问题,如果长治挤水分,山西不挤,长治可能会成为倒数第一。”

问题的严重性还不在此。长治挤水分不仅可能在山西倒数第一,还可能会影响整个山西的统计数据。

吕日周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宁当实事求是的倒数第一,也不当弄虚作假的名列前茅!”

此时长治推行党政干部末位淘汰制。李照汉见吕日周把话说到了这种份儿上,便说:“吕书记,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我宁肯丢官也要实实在在挤水分。”

结果乡镇企业的统计数据缩水44%。

长治挤水分的第二刀指向了襄垣县。襄垣县是长治的富县,吕日周给县委书记写信指出,襄垣县一些统计数据不实,必须挤水分。

于是《长治日报》2000年3月27日头版头条报道:“襄垣向虚假浮夸开刀”。报道说,襄垣县县委县政府责成一名副书记、两名副县长负责,组织统计、畜牧、林业、水利、乡镇、农经等局和经贸委96人对1999年上报的工业、农业、综合三大类18个项目进行核查,结果是许多重要数据大缩水。农民人均纯收入1999年统计为2395.8元,实际只有2215元;水地面积上报7.28万亩实际有效浇灌面积只有2.3万亩;猪饲养量上报16.57万头,实际只有6.08万头;荒山造林面积上报34.3万亩,实际只有22万亩;工业总产值上报267384万元,实际只有172950万元。

市统计局在吕日周的鞭策和支持下,随即制订了“关于挤水分的实施方案”,全市动员挤水分,然后公开见报。

李安清当了8年市统计局副局长、7年市统计局局长,从未经历过如此彻底如此不留余地不留情面的“挤水分”。很有意味的是,他领导挤完水分不久,被派到“水分大县”——襄垣县任县长。

对挤水分人们也有不同看法。有人说,吕日周压水分是想否定前任工作,把数字基数压低显示自己政绩。李照汉不同意这个看法。他对我说:“挤水分是个良知的问题,是个做人的问题。我就是在挤水分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良知的。先做人后做官是人官,先做狗后做官是狗官!” (《中国青年报》200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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