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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拇指传递力量

2003-06-12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6月3日,解放军小汤山非典医院,世界卫生组织官员来到这里视察,官员们对医院的整体心理干预模式给予了极大关注。一位官员对小汤山医院心理咨询中心主任王择青博士伸出了大拇指。

看到这个手势,王择青心情非常激动。进入一线以来,他和助手们在实践中提炼出四个对病人最有影响力的肢体语言,伸大拇指就是其中之一,现在,他自己感受到了拇指的力量。

全军心理咨询与治疗专业组组长、解放军总医院心理科主任王择青,是5月上旬带着助手祝卓宏和朱鸿武进驻小汤山的。在此之前,北京安定医院的13位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医生、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的心理医生也已进驻一线医院。

在一线医院之外,精神卫生专家、临床心理学家和心理医生们也在全线出击,投入到对这场灾难的心理干预中去。

一位SARS病房里的心理医生

“我知道你是‘那个医院’的啦,你是治‘心病’的。”5月10日,当穿着厚厚隔离服的郭红利,第二次走进北京地坛医院那间SARS病房时,一位职称为“主任医师”的非典患者李山说:“咱们是同行。不过,我现在没有心理问题了。”

“那个医院”指的是北京安定医院。进SARS病房,和SARS病人“聊天”,是郭红利这位心理医生的工作内容之一。

李山,是郭红利进病房第一天看望的病人之一。郭医生说:“他的职称比我高,还带着医学硕士生。可是他被感染后,却一直否认自己得了SARS,躲在家里不肯治疗;被送来住院后,他说自己是学医的,知道这病没有特效药,说不如马上死了好,拒绝治疗。第一天见面,他问我,你说这病能治吗?我说,你的命已经保住了,只要你配合治疗。我们谈了各自的家庭、经历、人际关系,还有时事政治,很投机。我走时,看到他脸上露出了笑。”

知情人士说,在北京一些医院,确实发生过非典患者自杀的情况,甚至有些非典疑似病人也做出过极端行为。黎丽的妈妈就是一家数口患病,丈夫亡故后自杀的。几乎是一夜之间,正在上高中的黎丽就变成了孤儿!

自杀,成了悲剧中的悲剧。据说,这促使政府做出了让心理医生进入非典医院的决定。

“这个病太需要眼神了”

“我拿出体温表一看,37.7℃,当时全身都麻了。”现在正在小汤山医院治疗的柳青青是某医院护士。4月17日,她上门为社区居民打针。18日再次上门时,才知道那家人全家染上了SARS。隔离了三天之后,柳青青觉得手心脚心发烫,把体温表拿出来的一刹那,她就知道自己“完了”。和她一起染病的,还有同事苏雅。4月21日,两人被送进了北京第六医院。

“那些天我情绪特别暴躁,委屈、想家、恐惧,满脑子都是叶欣。我老想知道叶欣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她的病会恶化?我的病恶化了怎么办?叶欣能死,我为什么不能死?我整夜整夜睡不着,瞎想。苏雅和我一屋,她的病情比我重,我生怕她半夜没气了,一想到她被推出去抢救,剩下我一人,我就觉得我肯定会死,这种恐惧感就会要了我的命。”

柳青青清楚地记得,5月2日上午,医生殷岳和周哲来查房。他们一进来,柳青青就缠住了殷岳,苏雅就缠住了周哲,一个说“你告诉我叶欣到底是怎么死的”,另一个问“大夫,你说我到底会不会死”。“全副武装”的周哲走到苏雅的床边,拍拍她的腿说:“你放心,我绝对把你治好。”殷岳也走到柳青青身边,拍着她肩膀说:“买过彩票吗?有几个人中过奖?目前这个病的治愈率是95%,你是老百姓,就像买彩票95%的人中不了一样,你也是这里面的。”

“你不知道这话对我有多重要,你不知道医生拍拍我们有多重要,你不知道医生看我们的眼神有多重要!虽然隔着护目镜,可是我看到了医生那种坚定、信任、不带一点犹豫的眼神,那种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眼神的力量绝对比激素厉害!”柳青青说,医生一走,她和苏雅抱头痛哭,“在这么困苦的时候,别人全身心地信任你,你一下就觉得有了力量。”

柳青青说,是医生的眼神和家人的爱支撑着她们熬过“肺炸了”的极度痛苦。从那天起她就下决心,活过来一定要重返一线。“别的什么都不带,就把这种眼神带去,病人需要的就是这种眼神!”

柳青青是幸运的,她碰上了一个正在学习心理学的医生,而在这个医生背后,还有心理医生在支持和指点。

“4月30日早上,我一醒,脑子里突然跳出三个字‘人与仁’。‘人’字的结构是相互支撑,而‘仁’字是二人合作。”同仁医院临床心理科的赵梅大夫说,北京出现SARS疫情后,她内心一直涌动着一种力量,要为这场战斗贡献自己的专业知识。恰在这时,朋友告诉她,有位一线大夫非常希望能得到帮助,赵梅欣然告诉对方自己的家庭电话,一条热线就在心理大夫和一线医生间建立起来。这个医生,就是殷岳。

年轻的殷岳已经在一线工作两个月了,她看到SARS病人几乎都出现了强烈的负面情绪。“我很想做点什么,可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做,就找到了赵梅大夫,她满怀热情地给了我很多帮助。”

为了帮助患者建立信心,殷岳画了这样一幅画:左边,是用明亮的桔黄色写的95%,代表当时的治愈率;一道粉红色箭头,指向右边绿色的100%,上面写着“我们共同的目标”。下面有几个手拉手的小人,其中一个头上戴着有红十字的帽子,那是医生。在画面下部,写着:相信自己,你每一分钟的努力都是在向着这个幸福的数字前进!“幸福”二字,殷岳特意用了玫瑰色。

SARS毕竟是烈性传染病,在病人无法看到医生表情,医生无法和病人更多交流的情况下,殷岳觉得这种带有色彩的、直观的画,也能帮助病人调节情绪,树立信心。

“病”字的中间是个“人”

在传统的生物医学模式中,医务人员常常只见病和病灶,不见整体的“人”。面对SARS这样的传染病,人们出于恐惧,更容易忽略病人的情绪感受和心理需要。

几乎所有的SARS患者,在被确诊那一刻,都有一种“掉进深渊”的感觉。除了对死亡的恐惧,他们还会产生强烈的“被遗弃感”。一位病人至今不能忘记,当他告诉单位领导自己发烧时,领导的反应是连退几步的动作和恐惧的眼神。正是人们这种本能的反应,让患者一下感到自己被抛弃了,“患难见真情”的老话也似乎不可信了。

“剥夺感”。一旦发病被隔离,患者就失去了行动的自由,与人交往的自由,获取信息的自由。在四面白墙中,他们的信息刺激骤然减少,患者和医护人员之间出现了信息不对等。这种信息剥夺和信息不对等,会使人感到恐惧、愤怒,甚至出现攻击行为。

“负罪感”。和许多突发性灾难不同,SARS危机中的许多受害者都有强烈的负罪感,因为他们又感染了自己的亲人、同事和周围的人。即使一些没有感染其他人的患者,也会对亲人、邻里、单位被因此隔离而感到极大的内疚。

“失控感”。因为灾难来得太突然,就仿佛列车出轨一样,患者的生活骤然失序,他们感到命运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未来无法把握。李山就给自己剃了个光头,他对心理医生说,自己已经心灰意冷了,将来不打算再当医生,准备开个小买卖。“都得了SARS了,谁还会找你看病?”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患者的这些心理感受,特别是每个人都受到疾病威胁的时候,人们很容易忘记“病”字的中间是个“人”。但是,如果没有人来理解和帮助患者,这些强烈的负面感受所形成的巨大精神压力,会进一步摧毁病人的免疫功能,带来的不仅是更高的死亡率,还会造成更多的问题,危及他人和社会,比如伤害医护人员、逃跑等等。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精神卫生中心的刘津博士说:“病人绝望对谁都没有好处。病人安心治疗,就是为我们大家创造好的环境。”

肢体语言的影响力有多大

尽管有一批心理大夫进入了一线医院,但由于SARS具有强烈的传染性,也由于人们对心理干预的重要性认识不足,很多医院限制心理大夫在病区出入。即使像郭红利大夫这样能够直接进入病房,毕竟面对的患者太多。许多心理卫生工作者都意识到,更有效的干预是培训临床医护人员,让他们给患者带去战胜疾病的力量。

于是,一批心理医生主动提出培训医护人员。中日友好医院的心理医生李子勋在培训中,把容易激发患者负面情绪的行为一条条总结出来,比如,医护人员在医学操作中闭气、紧张、手脚僵硬、动作匆忙不规范、操作后慌忙逃离等,就容易激发出患者恐惧感、自罪感与心理冲突;在做非常规检测时,不事先征求患者的同意和理解,患者会感到丧失自控与隐私权,容易产生不安全感和敌意……医生们听到这些“闻所未闻”的东西,才知道自己的言行会对患者有那么大的影响。

培训是非常细致的,刘津博士在培训中建议医生,第一次见到病人要这样说:“我会以我最大的努力,以现有的最好条件,和你一起努力,我们共渡难关。”王择青博士则要求医生,一进病房要注视患者一秒钟以上,得到患者眼神或语言的回应后再转移,注视的同时可以点头或用简短的问候语打招呼。

可操作性是王择青博士特别重视的。细到什么程度?王择青博士和他的助手通过研究发现,有四种表达方式最能对患者产生鼓舞作用,它们分别是:

轻轻拍背。

抚肩说话。

这两个动作可以拉近和患者的距离,表明医护人员并不害怕他们,而是把他们当作亲人、朋友。

向患者伸大拇指。表示患者情况不错,身体很棒,很坚强,这有利于稳定患者情绪,增强患者战胜疾病的信心。

V字手势。要离开病房时,可以向患者打一个V字手势,等患者用同一手势回应后再转身。

“你想像不到,当医生轻轻地拍打患者背部的时候,92%的患者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正面感受,他们说医生的触摸像一股暖流、一道激光、一束射线,把SARS病毒驱走了。就是光用眼神和大拇指,也有71%的患者当天就增加了食欲。”王择青充满欣慰。

为什么这些微小的动作会对患者有那么大的影响?因为SARS患者对来自医护人员的各种信息特别敏感,医护人员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会分析、揣摩、加工、放大。据王择青博士的研究,医生如果检查完不说话,有64.6%的患者会产生不安,并且这种不安一直会延续到第二天。因此,医护人员给予患者正面信息至关重要。在隔着厚厚的防护衣和口罩,病人看不见医生护士表情的情况下,肢体语言就成了更有效的表达手段。

没有精神卫生就没有卫生

SARS疫情在北京蔓延后,许多心理学和心理卫生工作者就放下手头的工作,“一头扑了上去”。特别是民众中出现恐慌情绪后,他们更是把重心从研究转到了服务上,这在中国前所未有。

北京大学校医院的心理医生方新,是最早参与到其中的人之一。4月24日上午10时,她接到北京市卫生局电话,希望她参与非典心理热线工作。下午1时,方新就带着做出的方案参加了会议,并在第二天主持了危机干预理论和热线技巧的培训。26日,热线就开通了,仅3天时间,电话就超过了1000个。

4月下旬和整个5月,北京七八条非典心理热线,为数以万计的市民提供了心理支持,他们当中不仅有患者及其家属、隔离人员和恐慌得睡不着的老百姓,也有承受着巨大压力的一线的医生护士,还有公司经理来询问如何帮助员工稳定情绪。

除了热线电话,心理卫生工作者还自觉地通过媒介开展心理健康教育和心理干预。但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精神卫生中心的丛中博士认为,在这次SARS阻击战中,心理卫生工作者主动出击得还不够,更多是在应付媒体,但媒体的问题不一定很专业。如果心理卫生工作者能更主动一些,就更能保证科学性。

SARS新增病例越来越少了,但心理卫生工作者心头的压力却没有减少。他们知道,需要做的工作还有很多,比如怎样把死亡患者的善后工作做得更人性一些,怎样给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治疗心灵创伤,怎样帮助愈后患者回归社会等。在这场危机中,他们所做的,就是使人们更多地关注人性的需要,更多地提升人性的力量。

(本文所有患者及其家属均为化名)

(《中国青年报》2003.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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