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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读村”里的辛酸泪

2003-06-19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黑龙江省内许多有艺术特长的中学生,都在家长的陪伴下涌到哈尔滨的这所以培养艺术特长生著称的高中来借读。为了照料孩子们三年的高中生活,许多家长抛家舍业,在这所高中周围的平房、居民楼里“安营扎寨”。他们戏称,自己住进了“陪读村”。

2003年仲春的一个下午,我应约来到那家小饭店时,聚会的主角们都已经到齐了。“村长”老于一边招呼我落座,一边举起了酒杯:“明天就是五一劳动节了,我为啥要张罗这顿饭呢?大家都不是外人,我们这些当爹娘的,为孩子能考上个理想的大学,为了孩子未来有个好前程,在这儿,背井离乡三年了,今天总算熬出个头了。明天,咱们就要带着孩子陆续地回家,准备考试了。喝下这杯送行酒,也算我们老兄弟姐妹的缘分。”

在座的十几个成年人一同举起了酒杯,酒精刺痛了每个人的泪腺,众人的泪水夺眶而出;孩子们在一旁也学着大人们的模样,大呼小叫,他们似乎也压抑了太久,要借此时来释放。

一个个家庭,姓氏不同,经历是那般相似;同在一个屋檐下,两代人的心底却蕴藏着截然不同的天地。恍惚间,我竟觉得自己的见闻如同一盘录音磁带,A、B两面记录了两代人不同的心声。

“陪读村”的由来

“老于,你们这些家长是怎么聚到一起的,这里怎么成了‘陪读村’呢?”

面对我的“开门见山”,老于用大手把嘴一抹,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我们家在齐齐哈尔,那年,孩子眼瞅着就初中毕业了,这孩子打小学琴,文化课底子挺差。我们两口子一商量,要是上个普通高中吧,考大学肯定没戏,听说哈尔滨这所高中,每年都输送不少艺术特长生进大学,所以便托人办到这个高中来借读。

来哈尔滨之前,我们俩合计,孩子一个人留在哈尔滨念书,我们肯定不放心,思来想去,干脆决定,两人都留下,一边打工一边陪孩子读书,也省得互相惦记。

要想陪读,总得找个窝吧。这个学校周边的房价,那个贵!一个小平房,一个月要六百。多亏我们刚到的第二天,学校开了个家长会,我把这个情况一说,大伙一起帮我张罗,租了现在这个一屋一厨。

当时我就琢磨,我们这些外来的家长,谁都难免遇到点难事,所以,我就提议,大伙互相留个联络方式,谁要是遇到个大事小情,大伙也好帮个忙。这个陪读村就算成立了,我成了“村长”。

老于和他的儿子

A面:

为了培养孩子,老于夫妇俩决定,由老于唱白脸,爱人唱红脸。唱白脸的老于管教孩子就一个字:打。爱人在一旁埋怨说,他打孩子下手才狠呢,不知道的,以为是个后爹呢!

“我是他亲爹,你心疼,我就不心疼?可这小子越大越完蛋,还学会跟我顶嘴了。有一回,他放学回家,我告诉他,先拉一个小时的琴,然后准备吃饭,可那孩子不知道抽的哪门子疯,连瞧都不瞧我一眼,自己在屋里瞎晃悠,就是不练琴。我看着挺来气,就随手操起个板条子想给他一下子,没想真打。可你猜怎么着,这小子竟然一闪身,一手把那板子抓住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不怕你笑话,当时他那眼神真把我吓了一跳。好小子,翅膀还没硬呢,这是要造反啊。我当时就觉得一股火直往脑门子上顶,一把夺过那板条子就抽了起来,结果,一失手,孩子的左胳膊被我打骨折了。

“为这事,爱人和孩子和我半个多月没说话。晚上,看着小家伙睡着了,我就悄悄地蹲在他身边看,轻轻地用手摸摸他的脸。我那天晚上蹲在孩子床边,哭了一宿,心疼啊!

老于的爱人姓曹,大伙都叫她曹大姐。说起孩子的未来,曹大姐叹了口气,说:“我们所以下了这么大狠心,主要也是希望孩子未来能有点大出息,我们这辈子没活出啥名堂,孩子要能光宗耀祖也成啊。”

“去年,我们费尽周折找到一位教授,想让孩子拜他为师,可人家听孩子拉了一个曲子,就把我们给打发了,说,这孩子没有什么大发展了。一句话,就像给我们两口子下了份死亡证明一样,当时我们就傻那儿了。

“可人家说得也在理,这孩子打小学琴的确是被我们硬逼的,也有老师说孩子的天赋不好,可我们觉着笨鸟先飞,只要孩子肯努力,没啥做不到的。没想到,这拉琴没点天赋真不成。所以,现在只要孩子能顺顺当当考上大学,找个收入多的工作,我们也就知足了。”

B面:

我和老于商量,散了宴席到他家去坐坐,顺便看看小于。

临进门前,老于把刚抽了没两口的烟掐灭了。曹大姐说,因为儿子不喜欢闻烟味儿,所以老于从来不在家抽烟。

一屋一厨的小屋也就十二三平方米,靠窗摆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写字台,地当中立了个琴谱架。我好奇地问老于,这一张小床,你们一家三口咋住?老于笑着一指,瞧,那是我们两口子的窝。我随着他手指抬头一看,原来在小厨房里,他们支起了一个吊铺,每天夫妻俩就睡在那上面。小于此时正蹲在阳台上发呆。听见他父亲的声音,条件反射似的腾地站起来,抓起身边的琴,没头没脑地拉了起来。为了采访小于,在他的坚持下,老于和爱人到街上遛弯去了。

小于一头及肩的长发,一件图案狰狞的T恤外面套了一件自行裁剪的牛仔上装,很有点嬉皮士的味道。我问小于,他刚才拉的是什么曲子,小于咧嘴一笑,说,瞎拉的,反正他们也听不懂,只要有个响儿就行。

问:小于,你觉得父母这样陪着你好不好?

小于:好!(他说话时故意出着怪调),有人为你做饭、洗衣、瞪着双牛眼给你掐时间练琴,能不好吗?

问:可听你的语气好像不太情愿?

小于:记者叔叔,不是我说,这日子你过过看,和劳改犯有什么区别,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在我们家,没有别的话题,就拉琴,说点别的,就是扯没用的。我没上小学就开始学琴,我现在除了会拉小提琴,和白痴没多大区别。

问:可你的父母也是为你的未来着想啊。

小于:未来?哼,什么未来,就以我现在的水平,想成名成家那是做梦,充其量以后当个中学音乐老师,然后像我的那些辅导老师一样,开班授徒,或者到什么酒吧、夜总会里,给那些有钱人充充背景音乐。这就是我的未来。

问:你这么反感现在的生活,为什么不和父母交流一下呢?

小于:交流?没想过,也不敢想,我爸就是超级大国,向来用“武力”说话,再说他们也听不进去。我现在也没那个能力,等以后我大学毕业了,一定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问:那你自己未来的打算是什么?

小于:远走高飞,能跑多远跑多远,我按月给他们寄钱,养他们的老,可就是千万别在一起过日子,我受够了。

面对小于这样的“未来”,我不知老于夫妇听了,会是怎样的感触。

惠珍和她的女儿

A面:

惠珍是被大伙特意叫来的。为了供孩子在哈尔滨读书,她现在打着两份工。三年里,眼瞧着瘦成一根棒了。今天聚会是AA制,她肯定是因为钱,不好意思来……正说着,一个穿着一身旧工作服的中年妇女被人连拉带扯的领进了小饭店,大伙都起身招呼她,还开玩笑说,你姑娘还没成艺术家呢,咋就得我们三顾茅庐了?

说笑间,我仔细看了她一眼:脸色像一张白纸,眼窝深陷,像是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惠珍的话少得可怜,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她就在一旁笑,点点头。可当话题谈到她的女儿时,惠珍混沌的眼神里,顷刻间点燃了一把火,嘴角也荡漾起幸福的微笑——

你可能听说了,我是离过婚的,其实我们夫妻俩感情真的没啥问题。可就在孩子教育这个问题上,老拧劲。孩子他爸总说,就咱家这个鸡窝,你还指望能飞出个凤凰来!可我就偏不信这个邪。所以女儿还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开始让她学琴了。

一开始,我们两口子心还挺齐的,为了孩子学琴,我们借了一万多块钱,给孩子买了一台钢琴。那时候,我们俩工资一个月加起来还不到八百块钱,再加上一万块钱的债,那日子过得可想而知。现在回想起来,都有点后怕。

借钱的日子难熬啊,凭我们那点死工资,猴年马月能把钱还给人家呀。大家日子过得都挺紧巴,拖久了不是回事儿。于是,我和孩子他爸下了班就去夜市,我卖茶叶蛋,他帮人扛货、干杂活。就这么苦熬了将近三年,我们总算把那一万块钱还上了。

我记得特别清楚,还完钱那天,孩子他爸买了一堆好吃的,说是要庆祝一下。我们一家人可真是快三年没沾着啥油腥了。那天快吃完饭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有个人向我推荐了一个老师,据说他带的学生好多都在全国获过奖,只是辅导费挺贵,一小时就要一百块钱。于是,我把这消息告诉孩子他爸,没想到,他一听,就像是踩着了地雷,一下子炸了。我从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火气。说什么也不同意去找那个老师。后来我们领离婚证的时候,他说,那苦日子他过够了,过怕了,孩子万一学无所成,他连死的心都有。

可我当时还是瞒着他,领女儿去拜了师,为了凑这笔钱,我又偷偷在外面借了几千块钱。他知道这事后,我们的日子就再也没消停过,吵架成了家常便饭。

惠珍说,那阵子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和谁都想干一仗。记得有一次,孩子参加一个全市的音乐比赛,结果只得了第八,气得她两天两夜没吃饭、没睡觉,她觉得孩子该是第一名,最起码也是第二名。后来思来想去,她认为一定是老师的水平不好造成的。刚巧,其中大赛的一位评委老师向她们招了招手,当妈的马上领会了意图,带着孩子投奔了这位老师。为此她和孩子以前的老师大闹了一场,相互揭短,变成了仇人。

“现在想起来,当时做得真挺不对的,毕竟人家教了孩子那么久,也算受益了。可当时啥也不想,就觉得谁要敢为我女儿成材设障碍,那就是我的敌人,我就和他拼了。”

B面:

惠珍的女儿婷婷有个秘密,这是“陪读村”里的孩子们偷偷告诉我的。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戴了一个丝线编织的手链,而就在这个精巧的手链下面,却掩饰着一道还泛着紫褐色的疤痕,看上去,这曾隐隐作痛的疤痕记录了这个小女孩一段难以言说的往事。

问:这道疤是怎么回事啊?

婷婷:(沉默)

问:能说说吗?说出来心里或许会轻松些?(我的话音未落,婷婷已泪如雨注。)

婷婷:这是我自己弄的。我就是觉得累,累得透不过气来,想发泄一下。

问:为什么?

婷婷:我觉得妈妈现在真的好苦,她现在承受的一切,都是因为我造成的,如果没有我,她也不会和爸爸离婚,如果没有我,她也用不着遭这些罪。

问:离婚是他们成年人的选择,你妈妈现在的付出也是为你的未来过得更好啊?

婷婷:可能是这样吧,可我觉得压力好大,我现在天天晚上做噩梦,梦见我落榜了,梦见妈妈气得病倒了,梦见所有人对我指指点点。我现在经常半夜被噩梦吓醒,结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就眼睁睁看着天亮。

其实我现在也想死。真的,有时我想,或许我死了,妈妈也就不用这么累了。如果我死了,她会失望,可我一旦没考好,她一样也会失望,到那时候,我又能怎么办?

我们的谈话被惠珍突然的进门打断了,刚刚还挂在婷婷脸上的阴霾,瞬间云消雾散。她乖巧地趴在妈妈肩头,听着惠珍的叮咛。我知道婷婷是在妈妈面前掩饰。

短板决定成功

我们现在无法揣测,如此“陪读”最终造成的结果会如何。一位资深的音乐教师对于这种现象解释说,学艺术,尤其是具音乐才艺的孩子,在其学习的初级阶段,都需要一个强制的过程,这个过程往往表现得很“惨烈”,家长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可真的想问鼎艺术皇冠,仅仅靠勤奋是不够的。全中国有上千万的孩子在学各类声乐、器乐,能闯出来的,却屈指可数,成功要素——天赋、勤奋、机遇,缺一不可。家长过高的期望和拔苗助长式的教育方式,只会让孩子像一只畸形的木桶,一块木板很长很长,其他木板很短很短,但最终决定这个木桶容量的不是那块很长的木板,而是那些很短的木板。

(《妇女之友》2003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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