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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今天的“骆驼祥子”

2003-08-31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在中国,一提起人力车夫,我们眼前马上就会涌现出老舍笔下那位善良而不幸的“骆驼祥子”。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拉着达官贵人满街跑的情景,早已成了旧中国劳动人民生存状态的一种典型写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把消灭了人力车夫作为新时代的一种标志性业绩。

然而,历史却不是那样简单的非此即彼,当你今日漫步首都的大街小巷时,就会发现昔日那些只是在小说和教科书中出现的人力车夫,又铺天盖地地钻了出来。和旧时代的人力车夫一样,他们头顶草帽、脚穿布鞋,脖子上缠着一条白毛巾,没活儿时扎在一块儿开着各种荤笑话,客人一来立刻文明起来:“先生,您去哪儿?”

在当年“骆驼祥子”拉车的西单、西四、什刹海、前门牌楼、东单、东四、宽街、东直门附近,都能看到三五成群的人力车夫们气喘吁吁地拉着客人满街跑,只不过今天的人力车比旧中国的人力车有了一些改良,人力车夫们由两脚“跑”变成了两脚“蹬”;后面的座席也安上了漂亮的防晒棚,客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让人觉出一些时代的变异。

大头:原是国企的先进工作者,现在对自己的新行当也有了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

“大头”是北京东郊一家生产汽油发动机的国有企业的钳工,1970年从东直门中学直接被招工进厂,当时只有15岁。由于他脑袋奇大,工友们都叫他“大头”。

“大头”文化程度不高,仅有初中的文凭,但“大头”是钳工班的机灵鬼,他不仅无师自通地掌握了车工、铣工、铆工、焊工的技术,能独立制作各种铁箱、铁柜、铁门,还能够手工敲出比机器压的还要漂亮的大勺、水桶、不锈钢水杯、饭盒等。

由于技术高超,“大头”入厂不久就当上了班长,还几次成为厂里、区里的先进工作者。然而前年,厂子发生了“大头”意想不到的变化。由于汽油发动机滞销,库存猛增,厂里只好决定职工放假。开始每人还给200多块钱工资,后来形势越来越严重,200多块钱也发不出来了。厂里决定放长假让职工自己找活路养活自己。

当时“大头”有一个小学同学知道了这种情况,劝“大头”去蹬三轮,搞人力客运。那个同学在街道办事处的一个职能部门工作,跟人力客运站有点儿关系。大头犹豫再三,终于答应了。

就这样,“大头”从一名产业工人变成了蹬着三轮满街跑的当代“祥子”。每天,他早早起来去地铁口排队拉客,中午两块钱弄一碗劣等饭铺的刀削面往肚里一填,晚上八九点钟还舍不得收工。

一个月下来,“大头”的脸、胳膊、大腿黑得没法看,衣服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汗酸味儿。他也习惯了“板儿爷”们的生活习俗:死皮赖脸拉生意,嘻皮笑脸聊女人,一脸正经哄老婆。

但“大头”的心仍没法和“板儿爷”们完全融在一起,他牵挂着自己的工厂,眼前时不时地就浮现出发动机流水线那壮观的场面,以及一块儿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师兄弟。尽管他知道,这辈子恐怕永远也回不去那座工厂了,但那座工厂给他心灵上留下的烙印是根本抹不掉的。

“大头”现在每月的收入有600多元,在当今“祥子”中算中等偏下水平。他的家住在东直门里紧靠城根的一条小胡同里,全家三口挤在一间12平方米的破旧平房里。夫妻俩一张床,儿子一张床,屋里已经没有别的空间了。夫妻俩连性生活都不能进行,两口子刚一靠近,儿子那边就嚷嚷开了:“干什么,干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

老婆得不到满足就找“大头”的茬,动不动就骂“大头”一顿。即便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老婆也不给“大头”留面子,总抱怨丈夫没能耐,这辈子跟着他永远也住不进楼房了。

对此,“大头”从不反驳。他知道老婆的说法是对的,因为他现在的收入只能维持吃饭,凑合着把肚子填饱。面对贫困的生活,“大头”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

瘦猴:“不能有尊严地活着,这是我迄今为止最大的心病。”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瘦小干巴的小伙子,肤色很白,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要不是他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倚靠在一辆天蓝色的写有“首都欢迎您”字样的客运三轮车上,我绝不会相信他是个人力车夫。

“是啊,甭说您,连我都不相信自个儿是个蹬三轮的板儿爷。我去学校,人家说我是教师,我进饭店,人家以为我是服务生,我到工厂,工人都以为我是大学刚毕业的技术员。那年北约轰炸了咱们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北京的大学生到三里屯使馆区游行,我正好从那片儿路过,北京市民碰见我就说:‘学生,愤怒归愤怒,可不能连大学都不上了,跑社会上当板儿爷呀!’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要干这个。我曾有个幸福的家庭,父母都是机关干部,爸爸中专毕业,母亲上过大学。不幸的是在我上中学的时候,他们离婚了。原因好像是我父亲外面交了一个女的。我被判给了母亲。她本来身体就不好,离婚一折腾,没多久就病倒了。

“生活重担全压在了我的肩上。我不想跟我父亲张口,我挺恨他的,他离婚以后根本没有来看过我。我的母亲也不让我和他张口,她说人要活得有志气。我那时真有个小大人的样子,每天除了上学还要买菜、做饭,照看卧床的母亲,一切都干得井井有条。惟一遗憾的是高中毕业时我哪儿也没考上,连走读大学的录取分数线都没有达到。

“我母亲要我回到原来的学校复读,但我哪儿有心思读书啊!复读一年要花1万多块钱,当时,我母亲为了买房已经花掉了所有积蓄,家里可以说一点儿钱也没有了。我想尽快找到一份工作,一可以使自己的心踏实下来,省得母亲老为我着急,再一个可以补贴一些家用。至于大学,既然和我无缘,我也就不再想了。于是,我到街道就业科登记了。

“想不到的是,社会上到处搞减员增效、下岗分流,哪个工厂、哪个机关、哪家公司都不要人。我的爸爸当时手里有些权力,可能是良心上有所发现,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去找他,但我没去。

“一天,居委会主任对我说,你去蹬三轮吧,办事处想搞个三轮车运输站,于是我就稀里糊涂干上了板儿爷。

“一干上才知道,这活儿其实太难为我了!倒不是我蹬不动三轮,而是我揽不上活儿,因为蹬三轮的个个都膀大腰圆,来了活儿都让他们抢去了,只有那些别人不爱去、挣不了多少钱的活儿才归我。我那时经常整天整天赚不到钱,气得直哭!

“后来我认真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扬长避短,搞别人没搞过也肯定不愿搞的长途客运。尽管人力车比不过小轿车,但它也有自己的特色,即边走边看,真正去民间体验老百姓的生存状态,许多外国游客喜欢这样的旅游方式。

“于是我开辟了一条北京至香山、北京至十三陵、北京至居庸关的旅游专线。当时好多人说肯定不会有人雇我的车,那么远的路谁不想坐汽车呢?但是,我成功了!外国人争着抢着定我的车。

“我第一次拉的是一对法国夫妇,一来一回整整用了三天。他们高兴得不得了,照片拍了七八卷,可累得我骨头架子都要散了。那对法国夫妇临走给了我300美元。当我捧着这300美元回到家的时候,忍不住一下扑到母亲床前,大叫道:‘这是我赚的,300美元,整整300美元!’我母亲问:‘这合多少人民币?’我说:‘官价2500块!黑市上还不止。’‘两天挣了两千五?’我母亲的眼睛都直了。

“从此,我母亲的脸上有了笑容,我也用自己挣来的钱为母亲买了许多营养品,还给她雇了一个小保姆,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作为一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我觉得我没有让母亲失望,她这辈子受的苦太多了,我得让她晚年幸福。

“我惟一担心的是我的体力支持不住,因为长途客运太消耗体力了,长期下去肯定不行。我现在有一个设想,把我的三轮装上一个汽油机,这样就无所谓了,还能提高行驶速度。将来我还想买一辆大篷车,载着游客走到哪儿玩到哪儿,来一个北京周边游,专去没被开发的野地方。我相信,无论外国游客还是本国游客,对这个项目一定感兴趣。我经常和游客打交道,摸透了他们的心理。

“当然,我知道自己做得再好也不可能使我的母亲心满意足,她的理想是让我考上大学,这个我已经不可能实现了。我现在惟一的想法是让我的后代能够实现母亲的夙愿,不过说这个有点儿远了,因为我现在连女朋友都没有,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找到。我们这些蹬三轮的臭苦力,哪个女孩子愿意跟呢?连外地女孩儿都不愿意跟我们谈朋友。我们完全可以自食其力,甚至能攒几个臭钱,但我们不能有尊严地活着,这是我迄今为止最大的心病。”

吴爷:把所有的屈辱、艰难都埋在心里

有一位板儿爷姓吴,人称吴爷。吴爷原来是朝阳区某街道工厂的工人。10年前,他20岁的时候,为了帮哥们儿出气——那位哥们儿的煤气罐被邻居偷了,邻居五大三粗,哥们儿敢怒不敢言——是他纠集几个朋友将哥们儿的邻居打了个口鼻流血,一条腿骨折。人家告了官,于是这位姓吴的小伙子去了天津茶淀挖了6年芦根。

回京后,原来的街道工厂早把他开除了,天天上班的好工人还下岗呢,甭说他这色人了。好在妻子没有变心,一个人带着刚出生的孩子顶着各种压力苦熬了6年。

出来的当天他便去街道居委会要求找工作。居委会新招聘上岗的女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吴子,甭说你,我的老公也在家蹲着呢!工作,没地方找,人家企业、公司宁愿找外地农民工,也不找咱街道上的嘎小子。”

吴子只好自己找门路。他琢磨了两天两宿,最后觉得只有蹬三轮板车才适合自己。因为干别的自己一没有资金,二没有手艺,三没有铺面房。吴子看过电影《骆驼祥子》,对那个傻呵呵拉着人力车满街跑的男主人公印象颇深。

于是,第二天他去商场看三轮车,可价钱把他吓了一跳:520元。他刚刚刑满释放,哪有那么多钱呀?妻子这些年含辛茹苦,一个人带着孩子,吴子实在不忍心向妻子开口要。再说妻子工资也不高,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钱。

吴子也不想跟自己的“牢友”借,尽管一块儿在茶淀的“牢友”回京的第一天就找他下馆子,那些人家境都不错,有的人家里还开着公司,但妻子烦这些人,已经给吴子定了死规矩:必须尽快和这些人断绝往来。

关键时刻还是妻子雪中送炭,实际她早就看出了丈夫的心思,她四处求人打听,终于在一个单位食堂借了辆五成新的平板三轮。

吴子把三轮车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兴奋地蹬着它来到北京站口。两个背着大包小裹的吉林人截住了他,问他天安门怎么走。吴子说我送你们去吧,两个外地人便上了车。吴子蹬得那个快呀,两个外地人直咂嘴:“哎呀妈呀,比坐汽车还过瘾呢!”

到了天安门,两个外地人高兴地递给他20元钱。一个星期过去,吴子赚了200多块钱,乐得他合不拢嘴。三口人来到西郊动物园,高高兴兴地逛了半天,中午下了馆子,还照了几张全家福。

下午,妻子把孩子交给了娘家,专程陪吴子去南郊的三轮车厂,买了一辆当时最有名的京牛牌三轮车。

从此以后,吴子便正式闯入了板儿爷这块田地,让吴子没想到的是这行当也像在大狱里似的分先来后到,先干的板儿爷处处吃香,活儿要拣肥的,路还得好走,瘦活儿和路不好走的则归后来的板儿爷干。吴子可忍受不了这样的规矩,他要尽快挣到钱养家糊口。吴子的个性让许多已占山为王的板儿爷心里不舒服,吴子又不擅长溜须拍马那一套,很少跟人说话,一天到晚自己干自己的。尽管吴子蹲过大狱让不少板儿爷心有余悸,但他们还是联合起来要整治吴子。

一天下午,吴子在北京站西南角揽客,被七八个早已准备好的板儿爷围起来打。但吴子一声不吭,也不躲。过路的人报了案,警车呼啸着赶到,但吴子没有咬一个板儿爷,警察怎么问他也不说是谁打的。

那帮板儿爷被他的精神和毅力震慑,终于容纳了他。板儿爷们给他起了一个大号:“吴爷”。吴子后来还去过永定门、西单、西直门,在板儿爷队伍中闯出了自己的天下。

这些事吴子的妻子从来不知道,胡同和院子里的人也不知道。即使那次吴子被打得露出了骨头,吴子也说是翻车砸的。吴子把所有的屈辱、艰难都埋在心里……只要能天天看到妻子和儿子,吴子觉得再大的委屈和艰难也算不了什么。

当今的板儿爷跟老舍先生笔下的“骆驼祥子”尽管仍有许多相同之处——仍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仍是那样豪放、粗鄙、狡黠、倔强,但在精神面貌方面已不可同日而语。他们的内心深处,镌刻着复杂的时代印记。作为北京市井文化的一部分,“骆驼祥子”将和北京诸多的人文景观一样,在新的世纪延伸。(《三月风》200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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