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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死囚写遗书

2006-11-05 来源:文摘报  我有话说

究竟是什么把他们推上这条不归路呢?我想斗胆问一问世人:是不是我们生活在自由世界的这些人就是那么无辜?是不是随着一声枪响,所有的责任都让死囚带走了?

 ――欢镜听

欢镜听,原名温亚明,41岁,重庆江津文化馆干部。2001年出版《我为死囚写遗书》(又名《死囚档案》),2004年,该书荣获第二届重庆市文学创作奖。

第一封死囚遗书

1996年10月,欢镜听因4万元账目问题入狱,在服刑期间,因为出色的劳动改造得到看守所管教干部的信任,他被挑选出来负责监区的安全,以及为死囚们写遗书。这份工作的最大好处,是可以自由地在监区内活动。

即便如此,第一次为死囚写遗书,依然让欢镜听“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颤栗”,他还从来没接触过死囚,觉得“他们都是罪大恶极才会有这个下场”,内心非常不愿意。

执行第一个任务,欢镜听在死牢门口站了几分钟都不敢进去。那是1996年的冬天,重庆是个山城,晚上雾气很重。他还记得,从大门外看进去,“雾气从铁窗里渗出来,觉得自己浑身发抖,背上冒冷汗”。

因此,当欢镜听盘腿坐在死囚对面,将一床铺盖放到中间,再把稿纸摊开在铺盖上时,他的全身肌肉还是绷得紧紧的,手也在微微颤抖,钢笔尖接连划破了好几张稿纸。

死囚艾强反倒笑起来,说:“明天上路的是我,你害怕啥子?”

欢镜听笑得很尴尬,为了平息自己内心的恐惧,他花两块钱买了一包软盒的“山城”香烟,递给艾强。

艾强马上站起来就要给欢镜听磕头,被旁边看管他的犯人按倒了。

1996年7月3日,不到20岁的艾强晚上外出散步时,因为身上只有5元钱,被一位误以为他是有钱老板而纠缠上来的“小姐”辱骂:“我早先以为你是一个大老板,没想到是一条干滚龙(无赖)。”就在这天,艾强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抢劫杀人。

欢镜听后来才得知,死囚中有一种非常迷信的说法:倘若某死囚在上刑场前,有人无意中送了一包香烟给他,那么,他将很快地投胎转世;而且,香烟越高档,投胎的人家也就越殷实。

经艾强口述,欢镜听为他写下遗书:

妈妈,亲爱的妈妈,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然而,就是您这个老实、本分的儿子,却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再有十多个小时,妈妈,亲爱的妈妈,我的生命就将终结了,我可以想象您痛苦的情形。但是,妈妈,我希望您尽快忘掉悲哀,尽快忘掉您这个无知的儿子。因为无知,我闯了大祸;因为无知,我失去了阳光明媚的世界。我希望来世,能够重新做您的儿子。

 不孝儿:艾强绝笔

龙四的担担面

当欢镜听替死囚写了数十份遗书后,那种内心的颤栗因司空见惯渐渐趋于平常,“在见多了死刑犯之后,我的心灵也磨出了厚厚的趼子,对生命不再抱着敬畏,而是一片麻木。”

但一个名叫龙四的死囚却再一次震撼了他的内心,“没有龙四给我说的重庆担担面的故事,就没有这本书。”

1986年,重庆的冬天,对走出牢门的龙四来说,多雾、潮湿,而且还寒风嗖嗖地阴冷。龙四裹着一件污迹斑斑的军大衣,饿得甚至想跟联防队员打一架,因为只要关进班房就有“政府饭”吃了,就能把肚子哄住了。

龙四先是走到一家饭店门口,想讨一碗热汤喝,刚将前脚踩到门槛上,几位帮工立刻堵到他面前,挥着手臂,不客气地喝斥道:“滚滚滚……”

一个卖担担面的中年妇女正蹲在街边,然而,几乎就在龙四的眼光扑到那些面条上的同时,那位中年妇女立即觉察到了。龙四没走上三步,她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挑起担子一阵风似地跑了。

龙四又想借火抽根烟。一位中年男人愣了一下,鄙夷地“恨”了他一眼,想绕开走,龙四立刻挡到他面前。

龙四恶狠狠地说:“借个火,听到没有?”

对方赶紧取下嘴上的香烟扔给他,急匆匆地跑了。

最后让龙四感动得流泪的还是那位卖担担面的中年妇女。

烟抽到一半的时候,那位小贩挑着担子走到龙四面前,说道:“兄弟,我看你是落难中人。来,我招待你吃碗面条。”

“我一共吃了她4碗面条,”在狱中,龙四眼里含着泪花对欢镜听说,“我蹲在街边的石坎上,我一边泪水不住地流,一边大口大口地吃她的面。我真的是饿惨了……”

过失杀人一般判不了死刑,但龙四后来杀了警察。说话时龙四一直在悄悄地流泪,他似乎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悔恨,他的眼睛和神情,是迷茫!他很困惑!这个人是我们身边那种心怀感恩的人,他说每个月都去寺庙上香,为什么还会走上不归路?他解不开这个问题。

龙四让欢镜听转变了对死囚的看法――“他们不是没生命的物体,除去法律意义的身份,他们还是人!――你是人,我也是人,只要还活一天,就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最后一顿饭,龙四要求吃一碗担担面。1997年7月下旬的一个夜晚,欢镜听看见龙四将担担面一根一根地咬进嘴里,“在他低沉的面孔下,我听到了一个死囚的抽泣声”。

也就是那时候,欢镜听萌生了一个念头:“我要为死囚写本书!”

欢镜听说:“我想写的是‘敬畏’――不是敬畏那些已经化成朽骨的死囚,而是对生命的敬畏,也就是说,活着,让生命鲜活地存在下来,这是世界上最有尊严、最幸福无比的事情。我坚信,从新闻效应的角度讲,任何案例都会失效,然而,从生命角度讲,世上从来就没有过时的人性。”

人性的亮色

1989年,叮咚(小偷)王一在郊区的公交车上,偷了女大学生珍珍鼓鼓囊囊的钱包,等他拉开钱包时,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钱包里除了一张五角钱的钞票、一封信封都破了的信,还有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布卷。展开布卷,原来是一根布带。

王一不知道这根布带有什么用处,他打开那封信,信是女大学生的父母托人写来的,信中说:“下个月,等把笼子猪儿(小猪仔)卖了,才能给你寄五十元生活费……”

王一后来在狱中对欢镜听说:“那封信把我感动了一点点。”

他不明白:一个女大学生拿这卷布带来干什么?他忽然想到,那卷布带里说不定密封着银行存折之类的东西,要不然,一根布带值得那位女大学生放到钱包里么?

他用一把小刀子,将布带从中割开,结果,什么秘密都没有。

最后,一家火锅店年近四旬的老板娘揭开了谜底,她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去偷女人的月经带来干什么?”

王一问火锅店的小姐:“一包卫生巾多少钱?”

“那要看你买高档的还是低档的了。”那位小姐说:“最便宜的只有一块多钱一包。”

“一个女人一个月要用多少包?”“一般人一个月一两包就够了。”

原来,一些穷困的农村女人用月经带,里面要装柴灰,后来就夹纸。年轻女娃娃已经没有人用这种背时的东西,除非家里穷得没办法。

揣着抢来的五十元钱,王一到邮局,按照那个破旧信封上的地址,他在一个牛皮纸信封上写下校名,以及珍珍的班级名。在将五十元钱塞进信封之前,他又在钞票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希望你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妈老汉(爸)太苦了。

第二天,他又偷了100块钱,装在珍珍的钱包里,塞在珍珍的口袋里,但被公交车上的乘客捉住暴打……

即使在狱中,在王一已经成为死刑犯、他的生命仅剩十多个钟头时,他还在叹息:“没想到天下还有这么穷的大学生。”他告诉欢镜听:“我还是当过一回好人的。那时候,我只有19岁,还在做叮咚(小偷)……”

他叹着气说:“不知道她(珍珍)现在的生活怎么样?是不是还像过去那样穷?”

不要忽略小事

欢镜听在书中共记录了22位死囚的故事,这些贩毒、抢劫、诈骗、杀人的死囚,他们犯罪和被枪决的时间基本上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到90年代末期,欢镜听记录了死囚的遗憾、痛苦,甚至屈辱。

山木问:“大哥,你相不相信,国营供销社明目张胆地卖棺材?”他睁着一双泪眼目不转睛地说道:“我犯了死罪,该杀。但是我不是扯谎,凭什么要我背着这个坏名声下地狱?”

勇才讲述了自己与莉莉含苞“欲”放的早恋故事,莉莉被迫堕胎。最后,即将执行死刑的勇才重重地叹口气,说道:“如果我那个娃儿不丢了,现在都好几岁了,知道喊爸爸了。”

因抢劫杀人要被枪决前,古均求欢镜听:“我的账上还有6块多钱,请你转告管教干部,麻烦他们给我爷爷寄回去。”说完,古均的泪水“哗”一下涌了出来,“唉,爷爷,今后还有谁给你寄钱啊?”

“很多死囚的犯罪其实都是偶然的因素,究竟是什么把他们推上这条不归路呢?我想斗胆问一问世人:是不是我们生活在自由世界的这些人就是那么无辜?是不是随着一声枪响,随着死囚身份的结束,所有的责任都让死囚带走了?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当欢镜听去追寻死囚犯罪的动机和心态的时候,发现很多人都是因为非常不起眼的小事情,死囚龙四最后给了他一个忠告:不要忽略身边每一件小事,因为最后可能它都会变成大事。

江津市是个江边的小城市,这个小城市红绿灯的管理不像北京上海大都市那样严格,过去欢听镜是不在乎这个的,“反正有没有车我过去就算了,在我这个地方,很多人都是这样”。但是自从有了在监狱内为死囚写遗书这段经历后,现在,不管他走到多小一个地方,站到路边,他都要前后看一下,首先看红绿灯,然后看看前后的车辆,所以有时候跟他出门的亲人说:“我发现你出来以后好像特别珍惜生命。”

欢镜听说:“不,这不叫珍惜,叫善待,善待生命,我来一次不容易,我善待生命。”

  (注:文中死囚的姓名全部为化名)

(《南方人物周刊》2006年第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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